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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看到大家凝重的臉色,恭王反倒這樣問:「淩遲,太重了吧?不能減一點兒嗎?」

  「不能減!」趙光斬釘截鐵地答道:「律例上載得明明白白,『淩遲處死』的罪名,一共十二款,第一款就是『謀反大逆』。坐實了這一款,就是淩遲,如果不是這一款,根本可以不死,那就談不到淩遲了!」

  趙光以刑部堂官的身分談律例,沒有一個敢輕易跟他辯駁,其實辯駁也是多餘,在恭王宣佈罪狀時,便知載垣他們三個人,已經死定了。但淩遲處死,畢竟太殘忍了些,就依八款罪名,肅順獨重這一點來說,載垣和端華,應該減刑,才算公平。

  「載垣和端華,是受肅順的挾持,」文祥徐徐陳言,「謀反大逆,亦有首從之分,似乎不可一概而論,還請公議。」

  「正是一概而論,」趙光抗聲答道,「律例明載,『謀反大逆,不分首從皆淩遲處死。』沒有啥子例外!」

  趙光一口咬定了律例,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誰也沒法替他們求情。而且「謀反大逆」的罪名,亦不適用「八議」中「議親」、「議貴」的原則,所以大家雖都覺得載垣和端華,比肅順更冤枉,但亦只有暗中嘆息而已。

  「那麼,其餘的五個人呢?」恭王又問,這表示那三個人的罪名已定讞了。

  這五個人的罪名,原來也應該有輕重的區別,杜翰附和肅順,形跡最明顯,肅順也把他當做心腹,機密大事,都曾與議,如果說載垣等人有謀反大逆的意思,則杜翰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所以頗有人替他捏一把汗。

  幸好恭王另有衷曲,第一,他要維護他的至親景壽,不願苛求。其次,杜翰沾了他父親杜師傅的光。杜受田善盡輔弼之責,才使得大行皇帝得承大統,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恭王怕人有這樣的誤會:說恭王當初未得帝位,都由於杜受田的緣故,宿憾未釋,報復在他兒子頭上。所以明知杜翰替肅順出了許多花樣,與其他四人不同,卻不願把他單獨論處。

  因此,會議的結果,五個人是同樣的處置:革職、充軍新疆。一場大獄,至此定案,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紛紛散去。會議結果的奏稿,由刑部主辦,趙光親自督促奉天司的掌印郎中,借內閣典籍廳的地方,就近辦理,好讓恭王當天就能上奏。

  在這坐等的工夫中,恭王正好與三位大學士商量改元。十月初九登極,必須詔告新帝的年號,「祺祥」二字,早經決定取消。周祖培主張用「熙隆」或者「乾熙」又不為恭王所喜,於是經文祥、寶鋆、曹毓瑛等人共同商議,擬了「同治」兩字,此刻便由恭王親自提出,徵詢內閣的意見。

  連周祖培在內,大家都說這兩個字擬得好。但是,好在什麼地方,大家都不曾說。因為這兩個字的妙處,只可意會,各有各的解釋,在太后看,是兩宮同治,在臣子看,是君臣同治,在民間看,是上下一心,同臻郅治,足以號召人心,比李慈銘沿用宋朝的故事,建議用「熙隆」或「乾熙」是好得太多了。

  果然,這個年號,大為慈禧太后所欣賞,因為兩宮同治,即表示兩宮並尊,沒有什麼嫡庶之分了。當然,她也能體會到君臣同治的意思,特別是恭王那個「議政王」的銜頭,正好是同治這個年號的注解。

  等年號的事談定了,恭王隨又面奏在內閣會議,定擬顧命八臣罪名的情形,同時遞上了刑部主辦的奏摺。

  聽說要殺人,慈安太后胸中突然亂跳,手足都有些發軟了。慈禧太后自然也有些緊張不安,但她決不願在恭王面前表現出「婦人之仁」的軟弱,所以很鎮靜地把奏摺看完,微皺著眉說:「六爺,淩遲處死,像是太厲害了一點兒。」恭王未及答言,慈安太后失聲驚呼:「什麼!還要剮呀?」

  「這是依律辦理。」恭王把趙光引用的律例複述了一遍:「『謀反大逆,不問首從皆淩遲處死』。」

  「這不好,這不好!」慈安太后大搖其頭:「殺人不過頭點地,幹嘛呀,把人折騰得死去活來的。」

  恭王原來的意思,就不過把載垣、端華、肅順殺掉了就算了,既然兩宮太后都不主張淩遲,便即說道:「論他們的罪名,淩遲處死也不冤。如今兩位太后要加恩減刑,也未嘗不可。」

  「恩典是要給的。」慈禧太后是儼然仁主的口吻了,「不過罪名有大小,刑罰也得有輕重。反正什麼壞主意都是肅順想出來的,所以我的意思,載垣和端華,應該跟肅順不同。」

  她的話似乎未完,恭王便接著餘音,大聲說道:「不管怎麼樣,總歸難逃一死!」

  「那就賞載垣和端華一個全屍吧。」

  「是!」恭王答應著,又補充了一句:「肅順斬決,載垣、端華,賜令自盡。」

  一後一王,似乎在閒話家常之中,就處置了三條人命,使得坐在東邊的另一位太后,內心震驚莫名!一個女人掌生殺之權,一句話就可致人於死,在她看來已是一件不可思議的反常之事,而這生殺之權,在慈禧手裡,舉重若輕,殺人就象一巴掌打死蚊子那麼不在乎,這太可怕了!他還記得,咸豐八年十月裡,大行皇帝在肅順堅持之下,朱筆勾決了大學士柏葰,回到圓明園同道堂,臉色蒼白,冷汗淋漓,就象生了一場大病似的,以後兩三天,也一直鬱鬱不歡,心裡放不下那件事。如今殺的不止一位大臣,還有兩位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慈禧居然毫不在意地就下了這辣手,真是越發不可思議了!

  她一個人正這樣心潮起伏,激動不已時,慈禧太后與恭王已談到了其餘的顧命五大臣,她首先就開脫了景壽,以此示惠于恭王,「六額駙可憐巴巴的!姐姐,」她轉臉跟慈安太后商議:「把六額駙的處分都寬免了吧?」

  慈安太后一時還有些茫然:「六額駙怎麼了?」

  「不就是一案的嗎?」慈禧太后答道:「那五個都定了革職充軍的罪。不能這麼籠統了事!六額駙是老實人,冤枉蹚了渾水,咱們要給他洗刷。」

  「那是一定的。」慈安太后說,「不但六額駙,其餘的能寬免也就寬免吧!和氣致祥,別太過分了!」

  慈禧太后和恭王一齊點頭,兩個人所欲得而甘心的,實際上只有肅順一個人,元兇在擒,廷議誅殺,原已心滿意足,所以有不為已甚的想法,同時也感于慈安太后「和氣致祥」這句話,正合著「同治」這個年號的精義,所以無不首肯。

  但是,他們也都知道,詔告天下的諭旨,要能讓人擺在桌子上評論,既然寬免景壽,不得不再找一個人出來加重他的罪名,作為對照之下的陪襯。而這一個被犧牲的人,慈禧太后和恭王卻有不同的看法。

  慈禧太后對杜翰深為不滿,認為他應該充軍,而恭王的看法到底要深遠些,情勢擺在那裡,杜翰不能單獨論罪,要單獨論罪,他就是附和謀反大逆的從犯,刑罰又不止於充軍。那一來要引起軒然大波,翻案的結果,可能連殺肅順他們這三個人,都會為清議所不容。

  因此,恭王又把杜受田搬了出來,而且這話是看著慈安太后說的:「杜翰是杜師傅的兒子。」

  只這一句話,兩宮都明白了,慈禧太后把嘴角一撇,作了個鄙夷的表情。

  為了要把那道明正典刑的諭旨,弄得冠冕堂皇些,在伸張天威之餘,還有法外施仁的意味,所以恭王除了主張在軍機最久的穆蔭,應該比其他四人加重罪名以外,還建議兩宮太后召見親貴王公以及軍機大臣和大學士,親自徵詢意見,然後宣示,分別減刑。

  能讓天下臣民知道,恩出自上,自是慈禧太后所最贊成的事,當即准奏。接著又問了些登極大典準備的情形,以及外間的民心士氣,和對於載垣等人被捕的反應,到快上燈時,恭王才退了出來。

  養心殿召對,雖不准太監在旁,但除非有御前大臣或御前侍衛嚴格執行關防的措施,否則天語外泄,是無論如何不可免的事,所以這時宮內已紛紛在談論載垣、端華和肅順將被淩遲處死這件新聞。許多太監和宮女,不知道什麼叫「淩遲」,但一說到「千刀萬剮」的「剮」,就沒有一個不懂的了。

  懂雖懂,卻沒有誰見過。因此,在禦茶房裡,太監聚集休息之處,便都以此為話題,圍著見多識廣,形似老嫗的六、七十歲的太監去請教。他們也沒有見過,只是道聼塗説,加上自己的想像,說得活龍活現,而遇著另一種不同的說法,便難免發生沒有結果的爭執。

  有一個說,「剮」刑稱為「魚鱗剮」,用一張魚網,罩在受刑的人身上,裹得緊緊地,讓皮肉都從網眼裡突了出來,然後用極鋒利的刀,一片一片,細細臠割,到死方休。

  另一個說不對,剮刑沒有那麼麻煩,也沒有那麼殘忍,只是「紮八刀」,額上兩刀,片下兩塊皮來,正好垂著蓋住了雙眼,胸前乳上兩刀,如果犯人家裡花夠了錢,劊子手這時便暗暗在受刑的心窩上刺一刀,結果了性命,以下雙臂雙股各一刀,就都毫無知覺,不感痛苦了。

  看起來是「紮八刀」比較合理可信,但另一個也是言之有理,持之有故,於是展開辯駁,變成吵嘴,正鬧得不可開交時,有人喊道:「小安子來了!」

  這一喊,嘈雜的聲音,立刻消失了。安德海現在是宮裡的大紅人,連敬事房的總管都得讓他三分,所以大家等他一到,紛紛站了起來,年長品級高的,叫他「兄弟」,年輕品級低的便尊他為「二爺」,沒有誰敢提名道姓稱「安德海」,更不用說是當面叫他「小安子」了。

  安德海也最喜歡聊閑天,一見大家這情形,便大模大樣地問道:「你們剛才說什麼來著?」

  「沒有什麼,」有一個謹慎的,搶著答道:「稀不相干的閑白兒。」

  「不對吧,」安德海瞪著眼說,「我明明聽見在吵什麼,好大的嗓門兒!怕的慈甯宮裡都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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