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全傳 | 上頁 下頁
六七


  「哼!」恭王只是冷笑,把肅順的話看作洩憤的狂訾。傳說中雖有葉赫那拉與愛新覺羅為世仇,宮中秀女,不選葉赫那拉的話,其實是荒誕無稽之談,高祖的皇后、太宗的生母,就是葉赫那拉,以後太宗有側妃、聖祖有惠妃、高宗有順妃,亦都出於葉赫那拉。至於慈禧太后,精明有決斷,不象個柔弱女子,倒是真的,說她是毒蛇,要防備反噬,這話在恭王覺得可笑得很。

  於是顧而言他,談到醇王的新職,恭王準備把肅順所遺的差使之一,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保薦他接任,負責掌理紫禁城的警衛。這是個非常重要的差使,醇王欣然接受。

  「你先進京吧!兩宮有許多話要問你呢。」

  於是醇王即時啟程,換乘一騎禦廄好馬,帶著護衛,飛奔回京。到了崇文門,恰好趕上肅順的囚車進城,醇王為了當差謹慎周到起見,特地親自押送到皇城東面戶部街的宗人府。

  宗人府有許多「空房」,這是個正式的名稱,專為禁閉獲咎的宗室之用。肅順一到,因為他是個欽命要犯,三品頂戴的府丞,特地親自出來照料,等向醇王請了安,掀開車帷看了一下隨即又向醇王說道:「王爺請回吧!交給我了。」

  醇王本來還想等肅順下了車,驗明正身,正式交付,再交代幾句「小心看守」之類的官腔,但又怕肅順把他狗血噴頭亂罵一頓,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自討沒趣?於是點點頭,揚長而去。

  府丞也已聽說肅順桀驁不馴,不好伺候,所以特別加了幾分小心,親自把車帷取下,哈著腰說:「中堂,你請下來吧。」雙手被綁,閉目靜坐的肅順,睜開眼來,看著他問:「怡、鄭兩王在那兒?」

  「在後面,單有一個很寬敞的院子。」

  「我想跟他們兩位一起,行不行啊?」

  在那府丞的記憶中,肅順從未如此低聲下氣,用徵詢的口氣向人說過話,受寵若驚之餘,一疊連聲地答應:「行,行!」

  「再勞你駕,派人到劈柴胡同,通知我府裡,送動用的東西來。」

  府丞心想:肅順大概還不知道他已經被抄了家。這時候不必多說,反正他跟載垣、端華一見了面,就全都知道了。所以敷衍著說:「好,好!」隨即一面派兩名筆帖式,把肅順領了進去,一面另派一名經歷與醇王所派的押解官員辦理交接人犯的手續。

  宗人府衙門坐東朝西,最後一個院落,坐西朝東,卻從來不見晨曦照耀,因為那是有名的所謂「高牆」。皇子宗室犯了過錯,常用「家法」處置,不下「詔獄」,圈禁在「高牆」中。那裡除了中午有極短暫的陽光以外,幾乎不見天日。數百年下來,陰森可怖,破敗的屋子裡,磚地上都長了極厚的青苔,灰黑的牆壁上,隱隱泛出暗紅的斑點,一看就會使人想到是拷掠所濺的血跡。

  那真是「空房」,原來是什麼也沒有的,不超載垣和端華住進來以後,自然有他們的家人,上下打點,把動用的物件送了進來,當然不會有傢俱,地上鋪了茅草,草上卻鋪著官階一品以上才准用的狼皮褥子,細瓷青花的碗盞、蠟黃的牙筷,雪亮的吃肉用的小刀,金水煙袋之類,雜亂無章地擺得滿地。時將入暮,載垣和端華正要吃飯,旗下貴族最講究享受,雖在幽禁之中,載垣居然還想得起月盛齋就在附近,正叫一名照料他的筆帖式,派人去買月盛齋的醬羊肉來吃,那名筆帖式去而複回,帶來了肅順的消息。

  肅順已經鬆綁了,由左司的理事官,帶著一名主事、兩名筆帖式,押送而來,一見載垣,他瞪大了眼睛,狠狠吐了口唾沫,恨聲說道:「好,這下好!全玩兒完!你要早聽我的話,那兒會有今天?」

  載垣沒有想到,一見面先挨了頓罵。他原也有一肚子的冤屈,好好一個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不要當,讓肅順挾持著去跟恭王和慈禧太后作對,以致落得今天這個下場,肅順如果明白事理,應感內疚,誰知反倒遷怒到別人頭上,這是從何說起?

  載垣氣白了臉,正待發作,端華搶在前面責備肅順:「老六!事到如今,你還提那些話幹什麼?不管用的廢話少說,咱們好好兒來商量一下。」

  「哼,商量!跟誰商量?」肅順還要發脾氣,說狠話,看見宗人府的官員,在一旁很注意地聽著,心中有所省悟,便改口問道:「我住那兒啊?什麼東西都沒有,叫人怎麼住?請你快派人到劈柴胡同……」

  「老六!」端華搶著截斷了他的話,「你先歇一歇,等我慢慢兒告訴你。」

  「對了!」左司理事官揚著臉,看著端華和載垣:「請兩位王爺跟肅中堂,好好兒說一說。我們只要差使交代得過去,依然當從前一樣尊敬。不然的話,可有點兒不方便了。」說完,他又留下一名筆帖式在那兒照料,自己帶著兩名主筆退了出去,厚重的木門,緩慢地合攏「哢噠」一聲,知道是下了鎖了。

  三個人垂頭喪氣地回到屋裡,都在狼皮褥子上盤腿坐下,久久無語。話是有的,不知從何說起?兩名筆帖式倒有些奇怪了,走到窗下,悄悄向內窺探。

  端華一眼望見,大聲喊道:「嗨!等一等。」他走到窗前又說:「請你再派一個人到我那裡去一趟,就說六爺來了,再送一副鋪蓋來。還有,我的鼻煙沒了,叫我家裡快送來。」

  「好,我就派人去。」那個筆帖式屬於鑲藍旗,端華原是他的旗主,不免有香火之情,所以照應得還不錯。

  「慢著!」肅順一躍而起,環視問道:「有筆硯沒有?」

  載垣和端華一時還弄不明白,他要筆硯,作何用處?那鑲藍旗的筆帖式,類似的事,見得多了,反應極其敏捷,陪著笑說:「跟中堂回話,你老人家要別的,譬如要一點兒穿的、吃的、用的,不管怎麼樣,那怕是上頭怪罪下來,我全認了,可就是一樣,不敢伺候,片紙隻字不能帶出去!那是砍腦袋的玩意,我不能陪著中堂玩兒命。」

  前面的話都好,說到最後不動聽了!肅順厭煩地揮一揮手,把張太白臉轉了過去,什麼也不屑理睬。

  窗外的人,見此光景,隨即走了。肅順聽得步靴聲遠,才回過頭來,臉上依然是繃著臉,微鎖著眉,滿是那種倔強不屈,準備接受任何挑戰的神氣。載垣和端華,一直是隨他擺佈的,看見他這神情,信心大增,眼中不由得又流露出殷切期望的神情。

  「別忙,他們想弄死我,沒有那麼容易。」

  聽得肅順這話,載垣和端華大為興奮,不約而同地圍了攏來,三個人坐在狼皮褥子上,把頭湊得極近,低聲密議。

  「第一步是如此!」肅順取牙箸在潮濕的磚地上,寫了個「拖」字。拖到什麼時候呢?他接著又寫了「甲子」二字。

  端華一時不能意會,載垣卻領悟了。甲子日是十月初九,皇帝舉行登極大典,第二天又是慈禧太后的萬壽,喜事重重,決不能殺人。

  這時肅順又寫「或有恩詔」。意思是指登極大赦。

  字還未寫完,載垣搖搖頭說:「不見得。」

  肅順也知道登極大赦,不赦十惡,而十惡的第一款,就是恭王所指控他們三人的大逆不道,但是:「可請督撫力保。」

  「啊,啊!」載垣見他寫的字,懂得「拖」的作用了,活動督撫力保,要一段日子,如果刀下不能留人,再有力的奏章,亦無用處。

  「你懂了吧?看!」肅順寫了幾個姓:「曾、駱、勞、官、彭、嚴、李。」

  這是指兩江總督曾國藩、四川總督駱秉章、兩廣總督勞崇光、湖廣總督官文、代理安徽巡撫彭玉麟、河南巡撫嚴樹霖,以及新近接了胡林翼遺缺的湖北巡撫李續宜,這些封疆大吏,正在為朝廷效力,說話頗有分量,而且與肅順的關係都不壞,如果他們能自前線分頭上奏,請求寬貸這三個人一死,恭王是無論如何不敢不頭帳的。

  看到載垣和端華的欣許的臉色,肅順才解釋他要通個信出去的目的,想找個人在外面替他設法去「拖日子」、設法去活動督撫力保,「此人可當此任!」他接著又寫下三個字:「陳子鶴」。

  陳子鶴就是陳孚恩。一提到他,載垣和端華都想起他當軍機章京的時候,救穆彰阿的故事。這是二十年前的話,陝西蒲城的王鼎,與穆彰阿同為大學士直軍機,痛恨穆彰阿妨賢誤國,斥為秦檜、嚴嵩,宣宗是個庸主,最不善識人,王鼎苦諫不聽,繼以屍諫,一索子上吊死了,衣帶裡留下一道遺疏,痛劾穆彰阿而力薦林則徐。

  王、穆不睦,是陳孚恩所一直在注意的,這一天王鼎未曾上朝,又無通知,心知必有蹊蹺。開是匆匆趕去探望,一進門就聽見王家上下哭成一片,陳孚恩問知其事,直入王鼎臥室,不由分說,叫王家的僕人把老相爺的遺體解下放平,一摸身上,找出那通遺疏,暗叫一聲:「好險!」如果晚來一步,遺疏一上,穆彰阿要大倒其黴。

  因此,陳孚恩便把王鼎的兒子,翰林院編修王抗拉到一邊,悄悄為他分析利害:第一,大臣自盡,有傷國體,不但沒有恤典,說不定還有追奪原官等等嚴厲的處分;第二,皇帝正惱王鼎過於耿直,遺疏言詞激動,皇帝一定聽不進去;第三,如果能扳得倒穆彰阿,倒也罷了,就怕扳不倒,兩家結下深仇,王抗不過一個翰林,如何鬥得過穆彰阿?

  一聽這話不錯,王抗慌了手腳,自然要向他求教,陳孚恩乘勢勸他,奏報王鼎暴疾而亡,同時替他改了王鼎的遺疏。當然也答應為他從中斡旋,使王鼎能得優恤,王抗丁憂起複後,可以升官。

  虎父犬子的王抗,居然聽信了陳孚恩的話,穆彰阿得以安然無事,感激之余,大力提拔陳孚恩,不數年當到山東巡撫,還蒙宣宗御筆題賜「清正良臣」的匾額。而王抗因為不能成父之志,他的陝甘同鄉,他父親的門生故吏,統通都看不起他,以致鬱鬱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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