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全傳 | 上頁 下頁
六六


  恭王與文祥已經談了一會了,看見曹毓瑛到,劈頭就說:「你來得正好。有個難題,你來出個主意,這一包東西怎麼辦?」

  曹毓瑛莫名其妙,把恭王所指的那一個紙包打開一看,是許多書劄,拈起一封,略一審視,便知是從肅順家取來的,他隨即把它放下了。

  「莫非其中有什麼關礙之語?」他問。

  「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看到恭王的臉色沉重,文祥的臉色嚴肅,曹毓瑛便知道自己猜對了,他把那包信推了一下,平靜地說:「以不看為妙!」

  「著!」恭王突然擊案一呼,把文祥與曹毓瑛都嚇了一跳,怔怔地望著他,他卻又看著曹毓瑛問:「琢如,你不願看這些信,為的什麼?為的不生煩惱是非,是嗎?」

  曹毓瑛微笑著點點頭:「王爺明鑒!」他說:「倘或關連著什麼同年知好,我既不便為他們求情,又不能視作無事。倒不如眼不見,心不煩了。」

  「好個『眼不見,心不煩』!」文祥苦笑道,「琢如,你比我運氣好。」

  這就可見文祥看了那些信也在大感為難。曹毓瑛心想,這些信中,不知牽連著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最好一火焚之,也是一場陰德。但這話不便貿然出口,眼前只有先把它壓下來再說。

  他剛有此一念,恭王卻已見諸行動了,他親手把那包信包好,「我也不曾細看。」他說,「琢如的辦法最好,不聞不問。等事情略略乎定了,我奏聞兩宮,當眾銷毀,好讓大家安心。」

  「好極了,好極了!」文祥脫口大贊,如釋重負,「王爺這樣子處置,是國家之福。」

  「唯有這樣,才能安定人心,一同把大局維持住。你們兩位有機會不妨告訴大家,不必驚惶。不過……,」恭王沉吟了一會又說:「有幾個人非辦不可!」

  「名為『肅黨』的,也不可一概而論,形跡不著,不妨從寬。」文祥這樣相勸。

  「當然。」恭王說道:「我想辦兩個人,一個是陳孚恩,一個是黃宗漢。」

  要辦陳孚恩,曹毓瑛不覺得奇怪,陳孚恩是有名的能員,但也有名的狡猾。至於黃宗漢,歷任封疆,毀譽不一,而且在清流名士中,頗有知好,如翁心存、翁同龢父子,就是走得很近的。

  心中雖有疑團,口頭卻無表示。文祥一向主張寬厚,曹毓瑛則是今非昔比,以前當軍機章京,不過幕後的謀士,設謀不妨知無不言,態度立場亦比較單純,善為人謀就行了,如今站在幕前,雖然銜頭是「軍機上學習行走」,但到底是共掌國柄的軍機大臣,要學「宰相肚裡能撐船」的氣度。而況肅順鋒芒太露,喜歡得罪人,覆轍不遠,豈可無戒?所以他們對恭王要辦陳孚恩、黃宗漢的話,都出以一種審慎的沉默。

  這樣,恭王也不必再談下去了。曹毓瑛忽然想到了一個疑問,「剛才有人問我,」他說:「今上的年號,可是仍用『祺祥』?」

  這一說,恭王和文祥都瞿然而起,「對了,」恭王大聲說道:「當然不能用『祺祥』!這是肅順的年號。」他又轉臉問說:「博川!我仿佛聽你說過,芝老已有擬議。是嗎?」

  「芝老」是指周祖培,「是!」文祥答道,「『祺祥』這個年號,頗有人批評。芝老的西席李慈銘,就有許多意見。」

  「他怎麼說?」

  「無非書生之見。」文祥又說:「也難怪他,他不知道肅六的用意。李慈銘批評『祺祥』二字文義不順,而且祺字,古來從無一朝用過,祥字亦只有宋少帝的年號『祥興』。」

  「那不是不祥之號了嗎?」

  「是啊!」文祥答道,「如今倒不妨用他的說法,作個藉口。」

  恭王不置可否,只問:「怎麼叫文義不順?」

  「祺就是祥。」曹毓瑛接口解釋,「祺祥連用,似嫌重複。」

  「對了,這個說法比較好。」恭王也沒了良心話:「肅六急於改元鑄新錢,這一點並未做錯。咱們也得趕緊設法鑄錢平銀價。」

  「此為勢所必然。」文祥接著提出了擬議中的新年號:「據說也是李慈銘的獻議,主張用『熙隆』,或者『乾熙』。」

  「這又何所取義?」

  「本朝康熙、乾隆兩朝最盛。聖祖、高宗又是福澤最厚、享祚最永,各取一字,用『熙隆』或者『乾熙』,自是個吉祥的年號。」

  恭王大不以為然,因為無論「熙隆」或者「乾熙」,都是有意撇開雍正,令人想到其中有忌諱,雍正不是骨肉相殘嗎?將今比昔,似乎推翻顧命制度,是有意跟大行皇帝過不去!這怎麼可以?

  於是恭王不屑地說一聲:「這李慈銘真是書生之見!而且是不曾見過世面的書生。不行,『熙隆』也好,『乾熙』也好,都不能用。另外想吧!」

  接著又談了些別的,因為第二天要到清河迎接梓宮,便早早散了。次日清晨,車馬絡繹出了德勝門,清河冠蓋雲集,熱鬧非凡。

  清河只有一條大街,街北沿蹕道兩旁,各衙門均設下帳房,供大官們休息。街上兩家客店,則全被徵用,把原住的旅客請了出去,作為王公大臣歇腳的地方,恭王則另借了一家寬敞的民居,以便會客。他一到就把賈楨、周祖培,還有刑部尚書趙光都請了來,趁空談一談,如何集議定顧命八臣罪名的事。

  說了來意,賈楨首先表示:「上諭派王爺會同內閣,各部院集議,自然是王爺定日子。」

  「今明兩天,梓宮奉安。初四發通知,最快也得初五。」

  「就是初五吧!」恭王接受了周祖培的建議,「通知就拜煩兩位相國偏勞了。」

  這是小事,沒有什麼好研究的,說了就算。要研究的是,顧命八臣的罪名,該預先商量出一個腹案,集議時才不致聚訟紛紜,茫無頭緒。

  於是刑部尚書趙光說話了。他也是最恨肅順的一個人,因為肅順攬權,常常侵犯刑部的職司,最令趙光痛心疾首的一件事,就是咸豐八年戊午科場案,殺大學士柏葰。科場風氣誠然要整頓,但為此而誅宰輔,古所罕見,當時所有的人,都以為必蒙恩赦免死,就是柏葰自己,也料定必是由死刑改為充軍,還叫他兒子準備行李,以便一聞恩命,即行就道。

  那知道大行皇帝當時真個朱筆親批,誅戮柏葰。趙光清清楚楚地記得,先帝特召部院大臣,當面宣旨之時,容顏淒慘,握筆的手,不住顫動,旨意一下,在廷諸臣,無不震恐,竟有因而失儀的。唯有肅順一個人幸災樂禍,出圓明園時,得意洋洋地大聲說道:「今天殺人了,今天殺人了!」現在也要殺人了!趙光抗聲而言:「肅順死有餘辜!載垣、端華,於律亦無活罪。其餘五人,亦當嚴懲。」

  「這就是說,八個人分三等。」周祖培作了一個歸納:「肅順是一等,載垣和端華是一等,其餘五人又是一等。是這樣嗎?」

  「上諭中原說『分別輕重,按律秉公具奏』,分成三等,甚為允當。」賈楨點著頭,表示贊成。

  照趙光的意思,第三等中還要分,象匡源附和最力,另當別論。但賈楨和周祖培都不贊成,黃楨是衛護同鄉,周祖培則是想到了景壽,是恭王嫡親的姐夫,如果匡源應該嚴辦,則景壽身為國戚,受恩深重,罪名也應該比別人來得重。

  趙光的本意只放下過肅順,所以對此並不堅持。就在他們談論的這一刻,有人來報,說是押解肅順的車輛,已經過了清河,進京去了。接著又來稟報:醇王到了清河。

  弟兄相見,無不興奮。只以大喪期間,笑容不便擺在臉上。賈、周、趙三人都很知趣,與一身行裝的醇王見禮寒暄過後,一起告辭,好容他們兄弟密談。

  「京裡怎麼樣?」醇王首先發問。

  「京裡很好哇!」恭王反問:「路上怎麼樣?聽說肅六咆哮不法,說了些什麼?」

  「反正是些無法無天的混話。不過……」

  話到口邊,忽又停住,恭王越發要追問,但他沒有開口,只拿威嚴的眼色看著醇王。他最忌憚他這個六哥,只好實說了。

  「肅六大罵『西面』。」醇王把聲音壓得極低,「他說,太祖皇帝當初滅海西四部,葉赫部長布揚古發過誓,他的子孫中,那怕剩一個女的,也要報仇。現在這話應驗了,大清江山要送在葉赫那拉手裡。又說,『西面』是條毒蛇,小心著,總有一天讓她反咬一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