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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於是遞了「牌子」進去,兩宮在養心殿正式召見全班軍機大臣,兩位太后端坐炕上,小皇帝席地前坐,略略偏東,軍機六大臣,按照爵位品級,由恭王領頭,曹毓瑛殿尾,分成三班磕了頭。慈禧太后吩咐:「站著說話吧!」然後看了看慈安太后,示意她說幾句門面話。

  未說之先,慈安太后先歎了口氣:「唉!皇帝年紀太小,我們姊妹年紀又輕,全靠六爺跟大家費心盡力,才能把局面維持住。大家多辛苦吧!」

  這番話道斤不著兩,未曾說到癢處,於是慈禧太后便接著又說:「這一年多工夫,京裡虧得議政王和大家苦心維持,這分勞苦,大行皇帝也知道,都是肅順他們三個蒙蔽把持,才委屈了大家。這三個人的行為,大家都是親眼看見的,不治他們的罪,行嗎?就是穆蔭他們幾個,也是受了肅順的欺壓,本心不見得太壞。現在總以把大局穩定了下來,是最要緊的事。肅順、載垣、端華三個,非嚴辦不可!其餘情有可原的,不妨從寬。」

  軍機大臣們對她「穩定大局」的指示,無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別是第一次跟兩宮太后見面的五個人,覺得西宮之才,遠勝東宮。

  「肅順拿住了沒有?」慈禧太后又問。

  「拿住了!」恭王答道:「剛有消息回來,已經由醇王親自押解來京了。」

  這是慈禧太后有生以來最快慰的一刻,一切受自肅順的屈辱,在他就擒的消息中獲得了足夠的補償。人生在世,什麼叫快意?這就是!但是她也還有不足,報仇以外還要報恩。她想到了吳棠,知道他在江南當道台,要好好報答他一番,至少給他個紅頂子戴!當然,這時還談不到此,等把垂簾的事搞定局了,那時說什麼就是什麼,從從容容地揀個又貴又富,叫吳棠意想不到的差使給他,那可比韓信的千金報德又高出許多了。

  這樣想著,心中如當年初承恩寵,宵來侍飲,酒未到口,人先醉了,一種飄飄然無異登仙的感覺,簡直無可形容。但一抬眼看到恭王和軍機大臣肅然待命的神色,才發覺自己出神得幾乎忘形了。趕緊定一定心,找著剛才的話頭,接著問道:「肅順怎麼樣?可是安安分分的遵旨?」

  恭王就等她問這句話,於是帶點反詰的神情說道:「肅順是這樣的人嗎?當然是目無君上,咆哮不服。」

  「喔!」慈禧太后又動怒了,「怎麼個咆哮?他說了些什麼?」

  「悖逆之言,臣下所不忍聞。」

  慈禧太后轉臉看著慈安冷笑道:「哼,你看看,是不是死有餘辜?」

  「還要啟奏兩位太后,肅順護送梓宮,一路來都是另打公館,帶著兩名內眷同行。」

  「這怎麼可以?」慈安太后脫口譴責,「肅順真是太不象話了!」

  慈禧太后又是連連冷笑,帶著那種厭惡偽君子、假道學的卑夷神色:「你們都在京裡,沒有看見肅順在外面的臉嘴。」她索性把肅順諷刺一番:「在熱河,他又是領侍衛內大臣,又是內務府大臣,進出內廷,就仿佛在他自己家裡一樣,成天跟在大行皇帝左右,變著方兒哄大行皇帝,四處八方引著大行皇帝去玩兒……」

  說到這裡,聽得慈安太后重重咳嗽了一聲,她知道,這是提醒她不要把文宗的微行,以及傳說中的曹寡婦之類的豔聞說出來,替先帝留些面子。

  於是,她略停了停又說:「要不知道的人,見了肅順在大行皇帝面前的樣子,誰不說他那份孝心少見?他自己也說,侍君如父。哼!護送梓官,還忘不了帶著他那兩個妖精,這就是孝順嗎?」

  慈禧太后居然在臨朝聽政之際,出此「妖精」的不文之詞,似乎證實了外面的一項流言,說肅順的兩名寵妾,不知天高地厚,在熱河曾得罪了慈禧太后。但不管有無私怨,綱常名教要維持,就是最公正平和的文祥,也覺得肅順此舉不可恕。

  「不管怎麼樣,肅順的罪名,已不止於一死了。」慈禧太后斷然決然地說:「先該抄他的家!今天就辦。」

  「是。」恭王答應著,便把所有的旨稿都送了上去,等兩宮太后蓋了章,隨即退出,派文祥、寶鋆去抄肅順的家,同時將改組政府及恭親王授為議政王的上諭轉送內閣明發。

  其時外面已有風聲,但只知朝局有大反復,卻不知詳情如何?因為這一場可以震動九城的大政變,在京裡也只是載垣和端華的被拿交宗人府,算是一個明顯的跡象,而此跡象又只現於內廷,非外界所能得見。同時三品以上的官員,為了恭迎梓宮,多已出城住在離德勝門十幾裡的清河,根本還不知道京中有此變故。而一般品級較低的官員,卻又不夠資格與聞高層的機密,連打聽都無從打聽,唯有在內廷供職,地近清華的翰林,略有所聞,但情勢混沌,吉凶難蔔,也不便公然談論,免得無端捲入漩渦,所以這些風聲在官場裡並未引起什麼波瀾。

  反是民間,消息比官場得到得早而且真,尤其是西城皇木廠一帶的居民,前一天就從被驅散的轎伕、跟班口中得知,鄭親王被革了爵,抓了起來,隨後發現鄭王府附近,多了些兵勇巡邏,到了十月初一傍晚,終於又看到肅順抄家。

  那是文祥親自坐了綠呢大轎來抄的,他的隨從,除了步軍統領衙門的武官以外,還有宗人府、內務府、刑部各衙門的司官和順天府的地方官。這些隨員又有隨員,每人都帶著幾名極其幹練的書辦。等一到了二龍坑劈柴胡同,與鄭親王府望衡對字的肅順的住宅,步軍統領右翼總兵屬下的軍隊,立刻團團圍住了四周,順天府尹衙門的差役,把皮鞭子揮得刷拉、刷拉地響,但趕不走看熱鬧的路人,一個個站在遠處,以驚詫不止的心情,看著文祥下轎,帶領隨員,進入肅順的宅子。

  肅順的妻子早就故世了,兩個姨奶奶跟在他身邊,此時也已一起在密室被捕,家裡只有兩個兒子,兩個姨奶奶一人生一個,大的十三歲,名叫徵善,承繼給鄭親王端華為子,小的叫承善,才八歲,生得倒象肅順,什麼都不怕,看見來了這麼多人,覺得十分好玩,非要出來看熱鬧不可。

  除了承善以外,肅順家的西席、帳房、管家、聽差、婢女、無不嚇得瑟瑟發抖,也沒有一個人敢出來跟文祥搭話。好在文祥也明瞭這種情形,到得廳上坐定,首先吩咐隨員:「這件差使,要幹得漂亮、俐落!誰要是手腳不乾淨,莫怪我不講情面。」

  「喳!」隨員們齊聲答應。

  「還有,『罪不及妻孥』,肅順犯罪,跟他家裡的人不相干。

  千萬不准難為人家!」

  「喳!」隨員們又齊聲答應。

  那個抄那部分,任務是早分配好了的,看看文祥沒有話,大家便要散開來動手,文祥卻又喊一聲:「慢著!把這裡的管家找來!」

  肅順的管家原就知道挨不過必須出面,早戴著大帽子在廳旁伺候,聽這一聲,便跑了來,摘下大帽子替文祥磕頭,自己報了名字。

  「你家主人的大孩子,可是過繼出去了?」文祥問說。

  「是。過繼給四房了。」那是指端華——端華行四。

  「現在在這兒不在?」

  「在!」

  「把他們小哥兒倆,送到他四伯那兒去。是他們哥兒倆的東西,儘量帶走。」

  這時楊遠三站在文祥身邊,懂得他的意思,便點醒肅順的管家:「你要聽清了文大人的話,是他們小哥兒倆的東西,可以儘量帶走。你可要快一點兒!」

  肅順的管家,如夢方醒,磕頭稱謝,匆匆而去。這是文祥厚道的地方,網開一面,讓他們帶些細軟出去,可以變賣度日。肅順的管家已經領悟,也知道不會容他從容檢點,到了裡面,與西席、帳房略略商量,大家都說,時機急迫,只好儘量揀好的拿,能拿多少算多少。

  於是一起奔入上房,七手八腳拿斧頭劈開箱子,先找珠寶首飾,次取字畫古玩,再揀大毛皮貨,滿滿裝了兩個箱子。其時全家的婢僕,眾口相傳,也都趕到了上房,趁火打劫,盡挑好東西往身上揣。有兩三個比較正派的,先還吆喝著阻止別人放搶,阻止不住,而且見人發財眼紅,終於也淌入渾水中了。

  這樣亂糟糟搞了有半個時辰,聽得外面喝道:「裡面的人都出來!」

  大家回身向窗外一望,只見一個帶刀的武官,領著數名兵丁差役,正走進院子,隨即閃在兩旁,讓出一條路,步履安詳的文祥,踱了進來,抬頭望了一眼,立刻便皺起了雙眉。

  屋裡的人,一個個躲躲閃閃地走了出來,兩口大皮箱也搬到了廊上,肅順的管家找到了徵善和承善,叫他們向文祥磕頭道謝。

  想到肅順薰天的氣焰,今天落得這樣一個淒涼的下場,文祥心裡也很難過,國法之外,能幫肅順忙的,也只有照顧他的後人這一點了。所以文祥叫他們弟兄站起來,以長輩的資格,慰勉著說:「你們倆好好兒到你們四伯那兒去,要好好兒念書。你們父親到底也給朝廷出過力,是個人才,你們將來要學他的才幹,別學他的脾氣。」說到這裡,轉臉對肅順的管家:「我派人把你們送出去。你的這兩個小主人我可交給你了!你要拿良心出來。不然,哼!」

  他把臉一繃,嚇得肅順的管家,慌忙跪倒:「奴才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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