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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梅穀是麟魁的別號,他是滿洲鑲白旗人,科名甚早,道光六年的傳臚,但官運不佳,時有挫折。早在道光二十三年就當過禮部尚書,因為黃河在中牟決口,督修河工出了亂子,革職召還,自三等侍衛再從頭幹起。到了咸豐十年,又當禮部尚書,又出亂子——只不過奏摺上一句話失檢,降調為刑部侍郎。英法聯軍內犯,被命為步軍統領衙門的右翼總兵,充巡防大臣,主管京師西城的治安,約束部下,組織民防,而且下令家家閉戶,準備乾糧、堆積柴薪,如果英法聯軍逞暴,便放起一把火,與敵人同歸於盡。這些勞績,不但為兼任左翼總兵的文祥所親見,亦為留京大臣所深知,所以這時文祥提出他來,大家都撫掌稱善,認為麟魁應該得此酬庸。

  等這些安排就緒,恭王才提議增加一個軍機大臣,而且指明要由六部漢尚書中挑選。大家都明白,恭王是屬意于沈兆霖。肅順與他分任戶部滿漢兩尚書,肅順隨扈到熱河,京中的財政支應,他很費了些力氣,而且他也是反肅的健將,聯絡在野大老,發動清議,主張垂簾,在在有功,頗得恭王的欣賞。

  依然是由寶鋆提出,全體同意,方算定局。這時已到了寅正時分,恭王也不再睡,揣著那張名單,套車進宮。

  兩宮太后仍在養心殿召見恭王,他首先就呈上那張軍機大臣的名單,請旨定奪。

  慈禧太后也是想了半夜,與慈安太后商量好了,要給恭王一個特殊的榮典,酬謝他保護聖躬、匡扶社稷的大功勳。

  其實,酬勳還在其次,主要的是要做一筆「交易」,慈禧太后心裡有數,肅順是被打倒了,但垂簾之議未成定局,「皇太后召見臣工禮節及一切辦事章程」,還須群臣「酌古准今,折衷定議」,這裡面就大有伸縮的餘地,而關鍵全在恭王一個人身上,要想恭王尊敬太后,太后就得先作寵信恭王的表示。

  於是她想到前一天與賈楨領銜的建議垂簾一疏,同時送上來的勝保的奏摺,要旨是「皇太后親理大政,另簡近支親王輔政」,這可能是出於恭王的授意,開出了交易的條件。用他「輔政」,來交換太后的「親理大政」。意會到此,她隨即知道了自己應有的做法。

  「六爺!」她說,「我們姊妹已經商量好了,得另外給你個封號,你看『輔政王』怎麼樣?」

  這一句話直打入恭王心裡,他不能自封「議政王」,所以在名單上仍只是寫著名字,如何啟齒乞取這個恩典,原也煞費躊躇,想不到慈禧太后如此機敏,居然完全領悟勝保那個摺子中的深意!欣喜之餘,不能不佩服她的見識和手腕。

  但是,「輔政」的名目,已見於前一天的明發上諭,痕跡太顯,究不相宜。所以恭王立即垂手答道:「兩位太后的恩典,臣不敢辭。不過『輔政』二字,臣也不敢當。兩位太后親裁大政,臣不過妄參末議而已。」

  慈安太后老實,還以為他在謙辭,慈禧太后卻把他的每一個字都聽清了,一面「親裁大政」,一面「妄參末議」,交易已經成功,所差的只是一個字的斟酌。既說「妄參末議」,那麼,她說:「就稱『議政王』吧!」

  「是!」恭王欣然磕頭謝恩。

  「請起來,請起來!」慈安太后一疊連聲地說,同時賜坐賜茶,從容商談改組政府的計畫。

  名分已定,恭王第一次正式敷陳大政,那侃侃而談的神情與以前各次見面,出語吞吐隱約,諸多顧忌,大不相同。他首先提到肅順的黨羽,遍佈內外,要制裁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於今看來諸事順手,但如處置不善,大局不能穩定,會影響前方的軍事。

  這樣就自然而然產生了一個結論,為求大局穩定,非安撫各方,特別是要爭取漢人和蒙古的助力。軍機處和部院大臣的調動,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慈禧太后不斷點頭稱是,但心裡明白,恭王這套話是要打個折扣的,至少桂良和寶鋆的入軍機,實無私心在內?同樣地,慈安太后也對寶鋆有反感,只因為先帝痛恨此人。於是,她又想到先帝提起過的幾個人,問道:「那個倭仁,現在幹什麼來著?」

  這使得恭王又生驚訝,他不知道這位忠厚老實的太后,怎會知道有倭仁這個人?「倭仁是奉天的戶部侍郎,現在奉派到朝鮮頒詔去了。」恭王答說,「他是蒙古正紅旗,惇王的師傅。」

  「倭仁的學問是好的。」慈安太后又說,「把他調到京裡來,看有什麼合適的差使?』

  恭王靈機一動,隨即答道:「左都禦史愛仁調工部,把這個缺給倭仁好了。」

  慈禧太后不知道倭仁是個怎麼樣的人,隨即說道:「左都禦史得要個方正些的人來當才好。」

  「倭仁是道學先生,為人自然是方正的。」慈安太后看著恭王問道:「六爺,是嗎?」

  「是!倭仁為人方正,就是稍微迂了一點兒。」

  「那不怕。這年頭兒聰明的人太多了,倒是迂一點兒的好。」

  話說到這裡,倭仁調升為左都禦史,可說已成定局,但慈禧太后偏偏不依,她不是跟誰為難,只是要測驗一下,慈安太后和恭王說定了的事,自己有沒有力量把它變更?而從這個測驗中,也就可以看出恭王之恭,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程度?

  於是她說:「我看先把倭仁召回來再說吧!」

  「那也好。」慈安太后很快地讓步了。

  這一來恭王不必再多說什麼。話鋒一轉,談到載垣,他所兼領著的宗人府宗令這個職務,自然得要開缺,而且為了約束宗室以及治載垣等人的罪方便起見,遺缺順理成章地又落到了恭王頭上。

  由載垣談到肅順,慈禧太后又激動了:「他管了那麼多年的錢,又是戶部的,又是內務府的,自己花,自己報銷,刮得一定不少!六爺,你想,在熱河大家都苦得要命,他倒在那裡大興土木蓋大花園,這個人還有心肝嗎?不抄這種人的家,抄誰的家?」

  「聖母皇太后見得是。」恭王答道:「臣已經派人先把他的宅子看守了,一草一木,不准移動。」

  「好!還有熱河那面,也得派人去查封。」

  恭王原就要抄載垣、端華和肅順的家,怡、鄭兩王府,出了名的富足,抄了他們的家,對空虛的國庫,大有裨益。而抄肅順的家,更希望抄出些大逆不道的罪證來,治他的死罪就更容易了。因此,對慈禧太后的指示,欣然應諾,跪安辭出養心殿,去辦了旨稿,再來面奏。

  軍機處密邇養心殿,幾步路就走到了。只見三位大學士,以及內定的軍機大臣,包括沈兆霖都已到齊,恭王當面宣示了旨意,彼此道賀謙謝了一番,新的政府便算組成了。賈楨和周祖培告辭回到內閣。軍機六大臣,在恭王主持之下,關緊房門開了一次會,把當前要辦的幾件大事,談定了原則,分配了各人的任務。第一是京畿的治安,由文祥負責,其次是協調內閣,召集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集研議討垂簾的禮節章程,以及定顧命八臣的罪名,這個艱巨的工作,落在沈兆霖肩上。其餘在外由寶鋆負聯絡奔走之責,在內由曹毓瑛主持章奏詔令。恭王自然是坐鎮軍機處總其成,桂良則以年齒行輩俱尊,只請他備顧問而已。

  當他們商議停當之時,朱學勤已把恭王承旨轉述的旨稿,完全辦妥,正要全班進殿面奏兩宮時,文祥派到密雲去的專差楊達回來覆命了。

  為了要聽睿王和醇王捉拿肅順的結果,軍機大臣特為留了下來,傳令楊達進來面報。

  捉拿肅順的後半段,是楊達親眼目睹的,所以他的敘述也是前略後詳。當肅順被押到睿親王坐守的「老營」時,他曾大肆咆哮,楊達描敘了他的反抗不服的神情,卻不敢引敘他的話,吞吞吐吐地越發引起大家的關切。

  大家也都知道,肅順所說的一定是「不忍聞」的話,所以也都不問,只有恭王不同,「肅順說了些什麼?」他看著楊達問。

  「卑職不敢說。」

  「不要緊!你說好了。」

  「反正盡是些大逆不道的胡說。」

  「到底是些什麼?」恭王再一次向他保證,「不管什麼話,你儘管直說好了。」

  於是楊達大著膽轉述了肅順的咆哮,他罵恭王與慈禧太后,叔嫂狼狽為奸,又說滿朝親貴都是些酒囊飯袋,如果不是他在先帝面前全力維持湘軍將領,何能有今日化險為夷的局面?而等局面安定了,卻如此對待功臣,忘恩負義,狗彘不食!又罵恭王私通外國,挾洋人自重,有負先帝要雪國恥,揚國威的苦心。對於在京的江南大老,罵得也很刻毒,說他們不念家鄉淪陷,只知道營私舞弊,搜括享樂,簡直毫無心肝。

  那些軍機大臣們,涵養都到家了,儘管心裡惱怒,表面卻都還沉著,揮退了楊達,才有人發出冷笑,那是寶鋆:「哼!」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就憑他護送梓宮,敢於攜妾隨行這一點,就死有餘辜了!」

  恭王卻是強自保持著平靜,徐徐說道:「等見了上頭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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