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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慢著!你先說說,誰承的旨?」

  「恭親王、大學士桂良、局祖培、軍機大臣文祥。」

  「哼,這是什麼上諭?」肅順說得又響、又快又清楚,「這四個人憑什麼承旨?旨從何出?你們心眼兒裡還有祖宗家法、大行皇帝的遺命嗎?大行皇帝,屍骨未寒,你們就敢當著梓宮在此,矯詔竊政,不怕遭天譴嗎?」

  這一頓嚴厲的訓斥,把個醇王弄得又氣又急,他辯不過他,也覺得無須跟他辯,惱羞成怒,厲聲喝道:「沒有那麼多廢話!把他拉下來跪著接旨!」

  粘竿處的侍衛早就躍躍欲試了,一聽令下,走上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肅順按著跪倒,肅順身壯力大,加以出死命掙扎,一時間還不能把他弄服帖,但這也不過他自討苦吃而已!那些調鷹弄狗慣了的上三旗絝褲子弟,有的是花招,一個施展擒拿術把他的右手反扭,一個往膝彎裡一磕,肅順立刻矮了半截,然後另一個把他的脖子一捏,辮子一拉,頭便仰了起來,視線正好對著醇王,在高舉的燈籠之下,只見他疼得齜牙咧嘴,額上的汗有黃豆那麼大。

  於是醇王高捧拿問肅順押解來京的上諭,一共七八句話還是結結巴巴地念不俐落,好在這只是一個形式,匆匆敷衍過後,他又下令把肅順押了出去,同時派四個侍衛,進花廳東屋把肅順的兩個寵妾也哭哭啼啼地抓了來,一起送到睿親王那裡。

  大功告成了,氣也算出了,但醇王並不覺得痛快,相反地,覺得自己勝之不武,做了件很窩囊的事。這樣一直出了吳家大宅,才想起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沒有辦,於是停下來想了想,回頭問道:「海達呢?」

  「海達在!」

  「這兒責成你看守,一草一木不許移動!」醇王已想到肅順要抄家了。

  【九】

  醇王拿肅順,搞得這樣子劍拔弩張,如臨大敵,是恭王所不曾想到的,按實際情形來說,他也沒有工夫去注意對肅順的報復,擺在他眼前的唯一大事,是把政局安定下來,而經緯萬端之中首當著手的,是接收政權。

  顧命大臣的制度,一下子被砸得粉碎了!這樣,軍機處的權威,便自然而然恢復,照道理來說,文祥是唯一被留下來的軍機大臣。因此,在過渡期間,他應是承先啟後,唯一掌握政權的人物。但文祥的性格,自然不肯自居於這樣重要的地位為了恭王複出,能顯示出朝局全盤變更的意義,先帝——文宗顯皇帝所親簡的軍機大臣,全部罷免,樞廷徹底改組,文祥等於以新進資格,重新入直。

  當肅順在密雲咆哮大罵時,京裡大翔鳳胡同的鑒園,臨湖的畫閣中,重帷低垂,燈火悄悄,恭王正和文祥、寶鋆,還有曹毓瑛、朱學勤,在密商軍機大臣的名單。

  先定原則,恭王問道:「咱們是五個還是六個?」

  「原來是五個,還是五個吧!」

  「好,就暫定五個好了。」恭王接納了文祥的意見,親自提筆,一面在紙尾寫上「曹毓瑛」三字,一面又說:「一個蘿蔔一個坑,琢如抵焦祐瀛的缺。」

  曹毓瑛急忙離席遜謝,但未容他發言,寶鋆拉著他坐了下來,「你甭客氣了!」他說,「焦大麻子那個缺原就是你的。」

  「對了。」恭王點點頭,提筆又說:「博川自然還是留任。」

  他把「文祥」的名字寫在曹毓瑛之前,但兩者之間,隔得很寬,寶鋆心裡有數,這空著的位置是留給他的。於是放心了。

  自己有了著落,便得為別人打算,寶鋆與恭王的私交極厚,彼此到了可以互相狎侮的程度,所以用一種微帶輕佻的聲音喊道:「慢著!咱們得先給六爺想個什麼花樣?」

  「你說是什麼花樣?」恭王愕然相問。

  文祥深知寶鋆說話的習慣,便為他解釋:「佩蘅的意思是指名號。」

  他這一說,曹毓瑛立刻想到了現成的三個字:「攝政王」。

  但是這個名號決不能用,用了會使人連想到多爾袞。

  「我倒想到了一個,看行不行?」朱學勤很清楚地念了出來:「議政王。」

  大家一致贊好,恭王也深深點頭,表示很滿意的樣子。

  於是朱學勤從恭王面前移過那張名單來,取筆在前面寫上「議政王」三字,接著看一看寶鋆,又看一看恭王,意思是有所求證。

  「把佩蘅的名字添上吧!」

  寶鋆聽得這話,笑嘻嘻地站起來,給恭王請了個安,口中說道:「謝謝六爺的栽培。」

  預定的五個軍機大臣缺額,到此刻只剩下一個了,寶鋆是知道的,恭王有意把他的老丈人桂良也拉了進來,但以他與恭王及桂良的關係來說,不便開口,如果要作此提議,必須有個極好的說法,而此說法一下子還真不容易想。

  文祥自然也知道恭王的意向,但他就在自己和寶鋆被提名的刹那,忽然另有所見,要保留建言的立場,不肯開口。這樣,就只剩下曹毓瑛和朱學勤了。他們都是極有分寸的人,知道以桂良的地位,入軍機出於不夠分量的人所舉薦,則被薦者必引以為恥,那豈不是馬屁拍在馬腳上?因此也都不肯開口。

  這短暫的沉默,在這樣彈冠相慶的場合出現,自然是不適宜的,所以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不知如何說起之苦。最後,由於恭王的眼色,曹毓瑛開口了。

  「不知燕公的意思如何?」他徐徐說道:「照我看,燕公是萬不可少的一位!」

  聽得這話,寶鋆趕緊搭腔:「我有同感。琢如,先聽聽你的。」

  「目前洋務至重。六王爺既領樞務,自然不能專意于此,燕公見識閎偉,而且素為洋人所敬仰,如果參與機務,今後對洋人的交涉,一定可以格外順手。此是一。」

  「不錯,不錯。請道其二。」

  「大學士直軍機,始為真宰相。六王爺以近支尊親,執掌國柄,輔以老成謀國的燕公,益增樞庭之重,更足以號召人心。」

  「嗯,嗯。」恭王點點頭說,「琢如倒真不為無見。就這麼辦吧!」

  於是寶鋆欣然提筆,把桂良的名字寫在恭王之後,接著把這張名單遞了給恭王。

  恭王略看了看,把名單推向桌子中間,以一種大公無私的神態說道:「擬是這麼擬了,不能說是定案。各位還有什麼意見?凡于大局有益,我無不樂於奏達兩宮。」

  只有文祥有話,但顯然地,他不願意在此時公開,只說:「先吃點兒什麼再說吧!」

  旁邊一張花梨木的方桌上,早已陳設好了杯筷冷葷,等大家離座一起,聽差立即燙了酒來,隨後便是精潔異常的肴饌點心,接連不斷捧上桌。雖是深夜小飲,性質有如慶功宴,一個個快談暢飲,興致極高。

  文祥最先吃完,拿一枝銀剔牙杖,閑閑走到一邊,恭王早就在注意他了,一抬眼看見他的視線投了過來,便也放下筷子,卻又坐了一會,道聲:「失陪」,再慢慢走了過來。

  閣中有面極大的鏡子,正臨後湖,日麗風和的天氣,後湖景色,倒映入鏡,湖光人影,如在幾席之間,此是題名鑒園的由來。這時兩人就站在大鏡子後面,屏人密談。

  「我說實話吧!」文祥很率直地說,「我要出爾反爾,軍機五個不夠,至少還要添一個。」

  「莫非你心目中還有什麼人要位置?」

  「不敢!」文祥答道,「我但勸六爺示天下以無私。」

  「這,」恭王一楞,不由得要問:「難道是因為我老丈的緣故?」

  「不是!燕公入直,不會有人說閒話。」文祥放低了聲音說,「我請六爺綜觀全域,原來是兩滿三漢。」

  「啊!」恭王原是極英敏的人,一點就透,本來的軍機大臣中,穆蔭和文祥是旗人,匡源、杜翰、焦祐瀛是漢人,現在則除了曹毓瑛以外,樞廷成了旗人的天下,這將引起京內外極深的猜嫌,於是他感激而欣慰地拍一拍他的肩,一疊連聲地說:「吾知之矣,吾知之矣!』

  兩個人重新走了回去,那三個根本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麼。宵夜既畢,精神複振,喝著茶,抽著煙,繼續商量人事的安排。

  「肅六被革職拿問了,戶部這個缺是要緊的。」寶鋆問道:「該派什麼人,六爺可曾想到?」

  恭王由於文祥的提醒,這時重新就重用漢、蒙,以期和衷共濟,穩定大局的宗旨,細細考慮了一會,提議以瑞常調補肅順的遺缺,他的本缺工部尚書,調左都禦史愛仁來補。這樣一調動,肅順革職的結果,空下來一個左都禦史的缺,這是個滿缺,要由旗人來補。

  「我沒有成見。」恭王看著文祥問道:「博川,你看如何?」

  「如果要我舉薦,我舉麟梅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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