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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住在前院廂房的侍衛班領,名叫海達,這時已為蒙古馬隊的蹄聲所驚醒,心裡奇怪,梓宮在此,貴人如雲,是那個武官這麼大膽,半夜裡帝著馬隊橫衝直撞,不太放肆了嗎?

  正這樣在心裡犯疑,聽得有人在敲窗戶,起床一看,是一名守夜的藍翎侍衛來報告,說是睿王派人來召喚。

  「咦!」海達愣了愣又說,「他是王爺,我不能不去。可是,旗分不同,他管不著我呀!」

  「頭兒!」那侍衛踏上一步,湊到他眼面前說,「別是要出事!步軍統領衙門的人都出來了,不知要幹什麼?」

  海達一聽這話,越發吃驚,看這樣子,應該去稟報肅順,但也怕這位「中堂」的脾氣大,吵了他的好夢,說不定會挨一頓臭駡。但時間上又不容他細作思考,匆遽之間,認為自己先出去看一看,再定主意,這無論如何是不錯的。

  於是他戴上大帽子,急急走了出去,剛到門口,遇見為睿王傳令的侍衛,原是熟人,彼此招呼了一下,那人壓低了聲音說道:「睿王奉旨拿人,本來想請肅中堂會同辦理,怕的是正在好睡,特意讓你去一下,把事由兒告訴了你,回頭好說給肅中堂知道。」

  原來如此!海達疑慮盡釋,欣然跟隨而去。到了路口茶店,但見馬隊步勇,刀出鞘,箭上弦,燈籠極多,名號不一,竟似會操之前,未曾擺隊,先作小休的模樣。等一進了店,發現不但有睿王,還有醇王,瑞尚書和蒙古王子伯貝勒,這一驚非同小可,硬著頭皮行了禮,垂手肅立,靜聽吩咐。

  「海達!」睿王問道:「肅中堂這會兒在幹什麼?」

  「回王爺的話,肅中堂這會兒還睡著。」

  「睡在那兒?」醇王問說。

  這話驟不可解,海達想了想才明白,必是問的睡在那間屋子,於是照實答道:「睡在吳家大宅西花廳東屋。」

  「有人守衛嗎?」

  越問越怪了,海達便遲疑著不敢隨便回答。

  「怎麼啦?」醇王把臉一沉,「你是沒有長耳朵,還是沒有長嘴巴?」

  醇王打官腔了,海達無法不說話:「有兩個坐更的。」

  「你們聽聽!」醇王對瑞常和伯彥訥謨祜說,「叫什麼『坐更的』!那不是皇宮內院的派頭兒嗎?」

  瑞常笑一笑,轉臉問海達:「那兩個守衛是什麼人?是輪班兒呢,還是總是那兩個人?是歸你管呢,還是肅中堂自己挑的人?」

  「是輪班兒,歸我管。」

  瑞常與醇王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都會意了,也都放心了,輪班守衛,且歸侍衛班領管轄,可知是普通的侍衛,決非肅順豢養的「死士」。

  「海達!」睿王提高聲音喊了一聲,用很嚴肅的聲音問道:「我問你,你是聽皇上的話,還是聽肅中堂的話?」

  種種可疑的跡象,得這一句話,便如畫龍點睛,通禮皆透,海達大吃一驚,知道關係重大,禍福就在自己回答的一句話和答話的態度上,趕緊一挺胸,大聲答道:「王爺怎麼問這話?海達出身正黃旗,打太宗皇帝那時候起,就是天子親將的禁軍,我憑什麼不聽皇上的話?」慷慨激昂地說到這裡,忽然發覺話有語病,便緊接著補充:「再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海達就算不是上三旗的人,可也不能不聽皇上的話呀!」

  「好,赤膽忠心保皇朝!」睿王用念戲詞的聲音說了這一句,轉臉對醇王又說:「七叔,你請吧!我坐守『老營』,靜聽『捷報』。」

  「我這就去!」醇王這時候自覺意志淩雲,響亮地答應了一聲,站起身來吩咐海達:「你帶路!咱們去拿奸臣。」

  雖未說出「肅順」二字,但是早見端倪,可海達此時仍不免有晴天霹靂之感,不論如何,自己算是在肅順手下當差,帶著外人去捉拿本衙門的堂官,說出去總不是什麼顏面光彩的事,因此,他口中很快地答應,心裡卻在大轉念頭,思索脫身之計。

  這時蒙古馬隊已開始在街上巡邏,吳家大宅的侍衛們又見醇王親臨,而且帶著粘竿處的人,都不免詫異,但有他們「頭兒」陪著在一起,自然不會想到是來捉拿肅順。這種疑惑的神色,啟示了海達,未進院子以前,他悄悄把醇王拉到一邊,低聲說道:「七王爺,回頭到了花廳,你老帶著人進去,我替你在花廳門口把守。為的是肅中堂嗓門兒大,萬一嚷了起來,外面一定會有人進來,我就可以替七王爺擋了回去。」

  醇王同意了他的辦法,可是另外派了兩個人跟他在一起「把守」,其實是監視海達,怕他到外面召集部下來救肅順。

  這時在花廳守衛的兩名侍衛,聞聲出來探視,見是醇王,急忙請安,但眼睛卻望著海達,想得到一個解釋,究竟是怎麼回事?

  為了表示是在被挾制之中,海達當然不會開口,而且也用不著他開口,因為醇王已直接在下命令了。

  「把肅中堂叫醒了,請他出來,說有要緊事。」

  「是!」兩個侍衛答應著轉身要走。

  「慢著!」醇王說了這一聲,回頭努一努嘴。

  於是粘竿處的四個年輕小夥子,就象突出掩捕什麼活潑的小動物似地,以極快的步伐撲到那兩個侍衛身邊,還未容他們看清楚時,腰上的佩刀已被繳了去。

  「這算什麼?」其中的一個,大為不悅,似埋怨似質問地說。

  「沒有什麼,」醇王撫慰他說,「把你們的刀,暫借一用,一會兒還給你們。去吧,照我的話,好好兒辦,包你不吃虧。」

  那兩名侍衛這時才醒悟過來,心裡在說:肅中堂要倒大黴了!光棍不吃眼前虧,乖乖兒聽話吧!於是諾諾連聲地轉身而去。

  那座花廳是一明兩暗三間屋子,他們走到東屋窗下,敲著窗子喊道:「中堂,中堂!」

  一連叫了三、四聲,才聽得裡面發出嬌滴滴的詢問聲:「誰呀?」

  「坐更的侍衛。」

  「幹嗎?」

  「請中堂說話。」

  這時肅順也醒了,大聲問道:「什麼事?」

  「有要緊事,請中堂起床,我們好當面回。」

  「什麼要緊事?你就在那兒說好了。」

  兩名侍衛詞窮了,回頭望著醇王求援。

  肅順聽聽沒有聲音,在裡面大發脾氣:「混帳東西,你們在搗什麼鬼?有話快說,沒有話給我滾!」

  這一下,侍衛只好直說了:「七王爺在這兒。就在這兒窗子外面。」

  「咦!」是很輕的驚異聲,息了一會,肅順才說:「你們請問七王爺,是什麼事兒?」

  到這時候醇王不能不說話了:「肅順,你快起來,有旨意。」

  「有旨意?」肅順的聲音中,有無限的困惑,「老七,你是來傳旨?」

  「對了。」

  「奇怪呀!」肅順自語似地說,「有旨意給我,怎麼讓你來傳呢?」

  他是自索其解的一句話,在醇王聽來,就覺得大有藐視之意了,日積月累,多少年來受的氣,此時一齊爆發,厲聲喝道:「明告你吧!奉旨來拿你。快給我滾出來!」

  一句話未完,只聽得陡然嬌啼,而且不止一個人的聲音,然後聽得肅順罵他的兩個寵妾:「哭什麼!有什麼好哭的?憑他們一群窩囊廢,還敢把我怎麼樣?」

  這一下真把醇王氣壞了!真想一腳踢開了門,把肅順從床上抓起來,但顧慮到有兩個年輕婦人在裡面,儀制所系,不甚雅觀,所以只連連冷笑,把胸中一團火氣,硬壓了下去。

  在近乎尷尬的等待之中,聽得屋中有嚶嚶啜泣聲,悄悄叮嚀聲,以及窸窸窣窣,似乎是穿衣著靴聲,然後這些聲音慢慢地減少,這應該開門出來了,但是沒有。

  疑惑不定地等了好半天,醇王猛然醒悟,指著那裡的一個侍衛,大聲問道:「裡面有後門沒有?」

  「有個小小的角門,不知通到那兒?從來沒有進去過,不敢說。」

  壞了!醇王心想,肅順一定已從角門巡走,當然逃不掉的,但多少得費手腳。這一來,差使就辦得不夠漂亮了。

  正想下令破門而入時,「呀」地一聲,花廳門開,滿臉怒容的肅順,在燈籠照耀之下,昂然走了出來。

  不容醇王開口,他先戟指問道:「老七,你手裡拿的什麼東西?」

  醇王把諭旨一揚:「上諭!你跪下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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