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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入閣以桂良最早,賈楨用明朝的典故,尊稱他為首輔,桂良也是連稱「不敢」,然後苦笑著說:「二公不必再鬧這些虛文吧!老實說一句,明日只有二公的話,一言九鼎,可定大局。應該取一個什麼方針,請快指教吧!」

  「是!」周祖培比較心直口快,但有話不便先說,催著賈楨開口:「蕩翁,當仁不讓!我們就商量著先定出個方針來,進一步好想辦法。」

  賈楨「噗嚕嚕,噗嚕嚕」吸了兩袋水煙,才慢條斯理地說了句:「自然以安靜為主。不知太后可有什麼交代?」

  慈安太后貼身所藏的那道密詔,早由曹毓瑛另錄副本,專差送交恭王,因此,明天兩宮太后召見,會有什麼話交代,他是完全知道的,但此時不便說得太明白,只隱約透露:「總不外乎在軍機上有一番進退。」

  「那當然是題中應有之意。」賈楨又問,「可還有別的意思?」

  「還有垂簾之議,可否亦待公決。」

  「這也未嘗不可。」

  賈楨這一句話,對周祖培是一大的鼓勵,他是贊成垂簾之議的,目的之一,是要借此報復肅順。肅順的狂妄無禮,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尤以周祖培所身受的為最難堪。大行皇帝避難熱河以前,他與肅順同為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有時司員抱牘上堂,周祖培已經畫了行的稿,肅順裝作不知,問說是誰畫的行?司員自然據實回答,他居然會把周祖培的簽押塗消,重新改定原稿。累次如此,而且就當著本人的面。這樣不替人留餘地,所以周祖培把他恨如刺骨,凡可以打擊肅順的任何措施,他都是無條件贊成的。

  這時他懷中已揣著一份奏請兩宮太后臨朝聽政的草稿,隨即拿了出來,遞向賈楨,一面說道:「請筠翁卓裁!」

  賈楨接到手裡,就著燭火,先看稿尾具名,已有了周祖培和戶部尚書沈兆霖、刑部尚書趙光的名字。再看正文,劈頭就說:「我朝聖聖相承,從無太后垂簾聽政之典,」但一轉又說:「惟是權不可下移,移則日替,禮不可稍渝,渝則弊生」,接著發揮「贊襄二字之義,乃佐助而非主持」,建議皇太后「敷宮中之德化,操出治之威權,使臣工有所稟承,不居垂簾之虛名,而收聽政之實效。」這個奏摺有意避開「垂簾」的名目,實際上仍是建議垂簾,變成一種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的把戲,文章實在不見得高明,賈楨有些不以為然。但是他的年紀也大了,懶得用心思,更懶得動筆,所以口是心非地連聲說道:「很好!很好」

  「然則請筠翁領銜如何?」

  賈楨看這情形,勢在必行,這個摺子上去,必蒙聖眷,富貴可保,落得撿個現成便宜,於是欣然答道:「當附驥尾。」取過筆來,端楷寫上自己的名字。

  這一下真個是皆大歡喜。恭王算是放心了,明天召見,即使黃、週二人口頭沒有表示,有了這個奏摺,仍舊可以在諭旨上大作文章。把這齣戲很熱鬧地唱了起來。

  為了怕載垣、端華知道了這一夕的聚會,有所防備,既然大事已定,恭王便不必留賈、週二老多談,悄悄地仍舊把他們送了回去。但在他的別墅「鑒園」之中,卻是重帷明燈,徹夜不息,文祥、寶鋆、曹毓瑛、朱學勤這四個人,圍繞著他,整整商量了一夜,把所有的步驟,都仔細安排好了。

  到了第二天午後,賈楨和周祖培都套車進了東華門,到內閣大學士直廬休息,等候召見。

  兩位閣老都是六十開外了,身上病痛甚多,隨侍的聽差一會兒按摩捶背,一會兒進膏滋藥,忙個不了。看看剛交申時,淡淡的日影正上東牆,恭王匆匆而至,帶來了新的消息,載垣、端華和其他的顧命大臣,已經得到風聲,此刻都還在軍機處坐著不走,大有靜以觀變的模樣。

  「那就不必等『叫起』了!」周祖培在這些儀制上面最熟悉,「反正王爺昨天已面奉懿旨,帶領進見,何不此刻就上去?」

  「是啊!我正是這個意思。」

  他們都是賞了「紫禁城騎馬」的,馬早改了肩輿,於是聽差「傳轎」,由外廷進入內廷,步入乾清宮西側的隆宗門,軍機處、南書房都在這裡,密邇著養心殿,一向是天子近臣,每日必到,而為國家大政所出的機要地帶,所以氣象森嚴,關防特緊。等他們一到,載垣和端華都從軍機處走了出來,但彼此心裡雖極緊張,表面卻都不失貴人氣派,面帶微笑,揖讓雍容,把他們請到軍機大臣直廬去坐。

  等見過了禮,載垣看著他們問道:「六叔跟賈、週二公,怎麼走在一處?是有什麼指教嗎?」

  「沒有什麼。」恭王很隨便地答說,「太后召見……」

  不容他說完,載垣立即大聲打斷:「那有這回事?」

  恭王笑笑不響,暗中盤算著脫身之計,念頭剛動,只聽外面一條尖銳高亢、男不男、女不女的嗓子在喊:「傳旨!」

  載垣和端華一愣,恭王卻是極敏捷地站了起來,搶步上前,掀開簾子,並且回頭望了一眼,於是賈楨和周祖培便也都跟了出來。

  來傳旨的是敬事房的首領太監丁進安,他早就出來了,悄悄在暗處窺探著,要等被召見的人到了才現身傳旨。這時便站在上首,面對恭王,大聲說道:「奉特旨:召見恭親王、大學士桂良、賈楨、周祖培、軍機大臣文祥,由恭親王帶領。」

  這時載垣、端華、杜翰等等,也都出了屋子,聽得丁進安傳旨完畢,載垣憤然作色,指著丁進安厲聲問道:「何謂『特旨』?你說!是不是懿旨?」

  「皇太后交代是『特旨』。」丁進安昂然答道,「是不是懿旨,王爺你自個兒琢磨吧!」

  「當然是懿旨。」載垣看著恭王,聲音越發大了,「太后不應召見外臣!否則與垂簾有什麼分別?」

  「是啊!」恭王聲色不動,隨口答道,「這話你明兒當面跟太后回奏吧!」

  說著,他已經移動腳步,兩位閣老也是目不斜視地邁看四方步子,從從容容地跟在恭王後面。走到半路,桂良和文祥亦都趕到,於是會齊了由恭王帶領,徑上養心殿東暖閣來見太后。

  兩宮太后帶著小皇帝,已先在等著,等行了禮,慈安太后吩咐:「請起來說話!」

  這還是兩宮太后第一次跟桂良、賈楨、周祖培和文祥見面,恭王便一一引見,簡單地報告了他們的經歷。兩宮太后不斷點頭,十分謙和。

  等這一套程式終了,恭王便引個頭說:「兩位太后有話,就請吩咐吧。」

  於是,慈安太后把預先商量好的話說了出來:「你們都是三朝的老臣,國家的柱石,忠心耿耿,我們姐妹倆早就知道的,就巴望著有今天這一天,跟你們見了面,要請你們作主。」

  周祖培趕緊答道:「不敢,不敢!」其餘的人也都一致躬身遜避。

  「這不是客氣話,」慈安太后指著小皇帝說:「皇帝才六歲,我們姐妹又年輕,孤兒寡婦,在外面受人欺侮啊!」

  語聲未終,陡然一聲嬌啼,慈禧太后失聲而哭,慈安太后的淚水原就在眼眶裡晃蕩,這一下自然也跟著涕泗漣漣,把個小皇帝嚇得慌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小嘴一癟,也拉開嗓子,號啕大哭。

  這娘兒三個的哭聲,震動了整個養心殿,幾位老臣,無從解勸,只好陪著宣涕。君臣對哭,如遭大喪,這樣彼此影響著情緒,一下子引起了悲憤激昂的情緒。

  兩宮太后且哭且訴,肅順的跋扈驕狂,原己在大家心目中烙下了極深的印象,所以她們,特別是慈禧太后的話,很容易打動人的心。等說到爭執痛駁董元醇的旨稿,小皇帝驚悸之余,竟致遺溺時,周祖培突然抗聲而言:「太后何不治他們的罪?」

  這一聲如石破天驚,哭聲立刻低了,在殘餘的抽噎唏噓中,慈禧太后問道:「顧命大臣也能治罪嗎?」

  「有何不可?」周祖培斬釘截鐵地答說:「請先降旨,解除他們的職務,自然就可以治罪了!」

  「好!」慈禧太后點著頭,連說了三個「好」字,接著又說:「現在就降旨吧!」

  於是慈安太後背過身子去,解開肋下衣紐,取出貼身所藏的那道密旨,遞了給恭王:「六爺,你念給大家聽吧!」

  原是密旨,此刻成了「明發」,曹毓瑛也是照明發上諭的格式寫的,每頁六行,字大且多,所以這道藏在慈安太后身上多日,片刻不離,入手余溫猶在,並似乎香澤微聞的諭旨,展開來有如一個小手卷那麼長。這使得周祖培等人,大為驚奇,不知太后身上何能有此檔,更不知道長篇大論,說得是些什麼?

  等傳旨的人往上面一站,其餘諸臣,隨即都跪了下來。恭王從「上年海疆不靖」開始,念到「都城內外,安謐如常」,換口氣念第二段,是說載垣、端華、肅順「朋比為奸」,力阻回鑾,因為「口外嚴寒」之故,以致「聖體違和」,崩於行在。

  這是把大行皇帝的死因,都歸罪於那三個人了。

  因此,諭旨上說:「朕禦極之初,即欲重治其罪,惟思伊等系顧命之臣,故暫行寬免,以觀後效。」這以下就說到八月十一的事了,以皇帝的口氣,認為董元醇所陳奏的三件大事,「深合朕意」,雖然本朝向無太后垂簾的制度,但既登大位,「惟以國計民生為念,豈能拘守常例?此所謂事貴從權,特面諭載垣等,著照所請傳旨。」

  文章到緊要關頭上來了,恭王特意提高了聲音,不疾不徐地念道:「該王大臣奏對時,嘵嘵置辯,已無人臣之禮;擬旨時又陽奉陰違,擅自改寫,作為朕旨頒行,是誠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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