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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聽了他的陳奏,慈禧太后未作表示,只問端華和肅順,又有什麼困難?端華自陳,受顧命以後,每日在內廷辦事,兼顧行在步軍統領這個差使,十分吃力。肅順則要求開去理藩院和嚮導處的差使,這個差使平時一點事都沒有,一有事就是發財的機會,遇到皇帝出巡,豫遣大臣,率領禦營將校,勘察蹕路所經的路程遠近,橋樑道路的情況,如果認為不妥,立即可以責成地方官修理。明明可以不經這座橋樑,偏說是必經之路,明明道路平整,不礙儀駕,偏說坎坷不平,這裡面就要看紅包大小來說話了。還有富家大族有關風水的祖墳,亦可說是蹕路所經,非平掉不可,那個紅包就更大了。當然,肅順不會要這種錢,他的意思是要讓兩宮太后知道,既要恭奉梓宮在後,又要豫作嚮導在前,而蒙古、西藏等地的王公藩屬,吊臨大喪,又都要理藩院接待,這都得靠他一手料理,勞績可想而知。

  但是,他們再也沒有想到,慈禧太后靜靜地聽完了陳奏,一開口就是:「好吧!」緊接著又說:照你們的話辦,載垣鑾儀衛和粘竿處的差使,端華步軍統領的缺,肅順管理藩院和嚮導處的差使,一概開去。應該改派什麼人,你們八個人到外面去商量好了,馬上寫旨來看。」

  這一下是鐵案如山了!肅順大為懊喪,心裡直罵他那位老兄端華出的是「餿主意」,但弄巧成拙,事情到了這一步,唯有照辦。顧命八臣退了出去,在煙波致爽殿門外的朝房裡開了一個會。自然,也只有他們三個人發言,商量的結果,決定便宜不落外方,但這些差使都是「滿缺」,所以由景壽掌理鑾儀衛,漢軍的穆蔭管理理藩院,上虞備用處擬了大行皇帝嫡現的姐夫,「四額駙」德穆楚克紮布,嚮導處擬了僧王的兒子伯彥訥謨祜只有行在步軍統領這個缺,較費商量,研究了半天,擬了曾經做過步軍統領,留京辦理,主持巡防的刑部尚書瑞常補授。


  當時由曹毓瑛寫了旨稿,重複進殿回奏。慈禧太后一看,除景壽和穆蔭以外,其他三個都是蒙古人,心中會意,卻不說破,反正肅順走了一著臭棋,把這些可以作為耳目的差使,輕易放棄,實在是自速其死!

  【八】

  行宮裡上上下下,忙得不可開交,人來人往,箱籠山積,每人心裡都有著掩不住的興奮,終於要回城了!行宮到底不是久居之地,而況親友大部分在京裡,僅僅是想到遠別重逢,把臂話這一年的離亂,便覺歸心如箭,神魂飛越了。

  只有兩宮太后和小皇帝是安閒的,一切都不須他們動手,但兩宮太后身子安閒,心裡緊張,只要一靜下來,就不免一遍又一遍地盤算著到京以後要見的人、要說的話、要做的事。特別是慈安太后,她叫雙喜替她在貼身所穿的那件黑布夾襖裡面,做了個極深的口袋,藏著曹毓瑛所擬的那道上諭,原已嚴密穩妥,萬無一失,但她怎覺得不放心,不時要用手去摸一摸。

  慈禧太后看在眼裡,直到九月二十三起床,在漱洗的那一刻,才悄悄向她提出警告:「姐姐,一出了宮,耳目多,咱們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眼裡。你可別老去摸『那個東西』,讓人看著犯疑心!」

  「嗯,我知道。」說了這一句,她倒又不自覺地把手伸到胸前,一觸摸到衣服才意會到,自己都覺得好笑。

  漱洗完了,傳過早膳,敬事房總管太監來請駕,到澹泊敬誠殿行啟靈禮。小皇帝奠酒舉哀,撤去幾筵,由肅順親自指揮,把梓宮請到一百二十八名伕子所抬的「大杠」上,然後御前大臣醇親王和景壽,引領著小皇帝到行宮大門的麗正門前恭候,等梓宮經過,率領文武百官跪送上道。這時兩宮的黑布轎,已在行宮側門等候,小皇帝依舊跟著慈安太后一起,由間道疾行,先到喀拉河屯行宮,匆匆傳過午膳,由景壽陪著,乘轎到「蘆殿」——席棚搭蓋,專為停奉梓宮之用的簡陋殿廷,奠了奶茶,依舊回到喀拉河屯行宮。

  除了肅順和醇親王,以及其他少數大員,如肅順的心腹,吏部尚書陳孚恩等等,扈從梓宮以外,其餘的都隨著皇帝行動。早在康熙年間,就已建立了完善的巡幸制度,雖在旅途,照常處理政務,所以當慈安太后和麗太妃正繞行喀拉河屯行宮各處,指指點點在追憶去年中秋倉皇到此的光景時,慈禧太后卻在大行皇帝當時所用過的御座上,批閱章奏。因景生情,瞻前顧後,她仿佛有一種化為男兒身,做了皇帝的感覺。這份感覺,不但美妙,而且新奇,坐在御座上,扶著靠手,顧盼自豪,竟捨不得離開了。

  就在這時候,禦膳房首領太監來請示晚膳的菜單,她忽生怪想,這樣吩咐:「照去年大行皇帝在這兒用膳的單子開。」

  禦膳房首領大出意外,囁嚅著說:「那可記不得了。」

  慈禧太后冷冷地答了兩個字:「查檔!」

  禦膳菜單,逐日記檔,但在道路之中,誰也不會把老檔放在手邊,看她的顏色不妙,禦膳房首領,不敢多說,硬著頭皮答應,退了下來,自去設法。

  倉卒之間,膳檔是無論如何沒有辦法去查的,好得舊人還在,大家苦苦思索,幸喜那天時值中秋,地在行宮,印象較深,把殘餘的記憶七拼八湊,居然湊完全了,除了大喪不用黃、紅等色,只用青花瓷器以外,慈禧太后所用的這一桌晚膳,與大行皇帝當日所傳的幾乎完全一樣,但感慨彌深,淺嘗輒止的情形,也是一樣,尤其是慈安太后,觸景生情,簡直食不下嚥了。

  除了感慨,也還有驚疑,一路扈從的禁軍,大部分還掌握在肅順、載垣和端華的手中,時機逼到了緊要關頭,一言半語的疏忽,可以激出不測之禍,所以兩宮太后相約絕口不談到京以後的一切。慈禧太后則更擔心著名為恭護梓宮,其實負有監視肅順的任務的醇王,她深知她這個妹夫,才具平庸而又年輕氣盛,與肅順朝夕相處,倘或發生爭執,洩露真意,後果不堪設想。這樣提心吊膽,一直進了居庸關,聽說勝保新練的京兵來迎駕,才算放了一半心。

  過了密雲,京師在望,九月二十八日的未正時分,到了順義縣西北的南石槽行宮,這裡離京城只有一天的路程了。三品以上的官員,規定在此接駕。等兩宮太后的大轎,沿著黃沙的蹕道,靜悄悄地將進街口,只聽有人朗聲說道:「臣奕跪請皇上聖躬萬安。」

  一聽這聲音,慈禧太后不由得激動了,只覺萬感交集,不辨是悲是喜?忍不住掀開黑布轎簾,自淚眼模糊中望出去,正看見恭王頎長的身軀伏了下去在免冠磕頭。

  「好了!」慈禧太后擦著眼淚,舒了口氣,無聲地自語:「這可不怕了!」

  長長的接駕的行列,一個個報名磕頭,等聲音靜止,大轎也進了行宮,直到寢殿前院停下,先到的太監宮女,一擁上前,行了禮接著各人的主子,進殿休息。

  慈禧太后仍住西屋,剛要進門,聽得有人在一旁高聲喊道:「奴才給主子請安!」

  是安德海!慈禧太后頗有意外之感,自然也很高興,但此時卻不便假以詞色,只說了兩個字:「起來!」

  「喳!」安德海響亮地答應一聲,站起身來,疾趨上前,洋洋得意地揚著臉,掀開了青布門簾。

  除了兩宮太后和雙喜以外,殿裡殿外的人,無不大感困惑,但只有小皇帝說了話,「皇額娘,」他拉著慈安太后的衣服問道:「小安子不是犯了過錯,給攆出去了嗎?怎麼又來了呢?」

  「別多問!」慈安太后說了這一句,仿佛覺得不妥,便又說道,「犯了錯,只要改過了,自然還可以回來當差。」

  小皇帝不甚懂她的話,但也沒有再問,只翻著眼睛罵了句:「討厭!」

  「不許罵人!」慈安太后拉著他的手說:「來吧,一身的土,讓雙喜給你換衣服,洗了臉好吃飯。」

  兩宮太后都換了衣服,重新梳洗,然後傳膳。敬事房首領陳勝文,用個銀盤,遞上「膳牌」,薄竹片塗粉書名,在傳膳時呈進,以便引見或召見。

  慈禧太后翻了一下,看見恭王的名字,便向慈安太后徵詢意見:「咱們跟六爺見個面兒,問一問京裡的情形吧?」

  她的聲音很大,仿佛是故意要說給什麼人聽似地,慈安太后懂得她的意思,越到緊要關頭越小心,防著有肅順他們的耳目,便也提高了聲音答道:「是啊!我就惦念著宮裡,也不知安頓得怎麼樣了?」

  這表示召見恭王,不過是問問宮廷瑣務,把他當做一個內務府大臣看待,無關緊要。而恭王自然也有警惕,遞牌請見,無非是因為自己的身分,不能不出此一舉,其實也不承望見著兩宮太后。所以聽得傳旨召見,心裡反而惴惴然,唯恐慈禧太后不識輕重,說出句把激切憤慨的話來,或會招致意想不到的阻礙和變化。

  因此,當見著兩宮太后時,他特別擺出輕鬆舒徐的神色,磕了頭起身,又向小皇帝請了個安,隨即執著他的雙手,高興地說道:「皇上的氣色極好。一路沒有累著吧?」

  「噯!一路還算順利。皇帝很乖、很聽話,上蘆殿行禮,都是一個人坐著轎子去。」慈安太后又吩咐小皇帝:「叫六叔!」

  小皇帝受了誇獎,越發聽話了,叫一聲:「六叔!」隨即倚著慈安太后的膝頭,靜靜地看著恭王。

  恭王卻轉臉去看慈禧太后,他不敢使什麼眼色,但她從他眼中也看出他的意思,便即閑閑問說:「京裡還安靜吧!」

  「安靜。」恭王從容答道,「京裡聽說兩宮太后回鑾了,民心振奮得很。」

  「噢!」慈禧太後面有喜色,「可真難為他們了。天冷了,窮家小戶也得照應。可商定了什麼章程沒有?」

  「請兩位太后放心。已經定了十月初一開粥廠。」

  「那好。」慈禧太后沉吟了一會,很謹慎地問道:「董元醇那個摺子駁了下去,外面有什麼話沒有?」

  這話很難回答,實情無法在此時此地陳奏,但又不能不作一些暗示,恭王想了一下答道:「大家都說,董元醇那個摺子寫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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