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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顯然的,她的神情和答話,都是肅順所意料不到的,這倒還不是僅僅因為她幫著慈禧太后說話,而且也因為她從未有過如此簡潔乾脆的應付態度。

  但是,肅順也是個善於隨機應變的,所以慈安太后的話雖厲害,並沒有把他難倒,「光是聖母皇太后一位來要,內務府自然還能湊付,」他說,「可就是聖母皇太后一位開了端,對別的宮裡,就沒有辦法了。再說,這年頭兒,正要上下一起刻苦,把個局面撐住,奴才為了想辦法供應軍費,多方緊縮,也不知挨了多少罵。如果聖母皇太后不體諒,罵奴才的人就更多了,奴才更不好辦事。」

  這多少算是說了一番道理,慈安太后不能象剛才那樣給他軟釘子碰,便只好這樣說:「你的難處上頭也知道。不過,她的身分到底不同些,別人也不能說什麼。」

  一說這話,想不到肅順馬上接口:「就因為別人在說話,奴才才覺得為難。」

  「噢?」慈安太后很詫異地問:「別人怎麼說呀?」

  「說是聖母皇太后到底不能跟母后皇太后比,一位原來就是正宮,一位是母以子貴。『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天下應該只有一位太后,要聽也得聽母后皇太后的話。」停了一下,肅順又說,「這都是外頭的閒言閒語,奴才不敢不據實奏聞。」

  忠厚的慈安太后,明知道他這話帶著挑撥的意味,卻不肯拆穿,怕他下不了臺,想了半天,想出有句話必須得問:「外頭是這麼說,那麼,你呢?」

  肅順垂著手,極恭敬、極平靜答道:「奴才尊敬母后皇太后,跟大行皇帝在日,一般無二。」

  大行皇帝在日,尊重皇后,因此肅順也以大行皇帝的意旨為意旨,對皇后與懿貴妃之間,持著極不相同的態度,如今他再度表示效忠,慈安太后就覺得更為難了,「伸手不打笑臉人」,不能說一句駁他的話。

  這時肅順又開口了:「奴才蒙大行皇帝特達之知,托以腹心,奴才感恩圖報,往往半夜裡醒過來,第一個念頭就是如何為聖主分憂?奴才只知主子,不知其他,為了奴才力保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很遭了一些人的忌,如今曾家弟兄,到底把安慶打下來了。安慶一下,如釜底抽薪,江南遲早必平。奴才不是自誇功勞,這是千秋萬世經得起批評的。咱們安居後方,也得想一想前方的苦楚,象胡林翼,坐鎮長江上游,居中調度,應付八方,真正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只好奏請開缺……」

  說到這裡,慈安太后又打斷了他的話,用很關切的聲音說:「不是給了兩個月的假了嗎?」

  「是啊!假是賞了,也是迫不得已,不能放他走。要按他的病來說,別說兩個月,就是兩年,怕也養不好。」

  「這是個要緊的人!」慈安太后憂形于色地,「可千萬不能出亂子。」

  「只怕靠不住了。」肅順慘然答道,「胡林翼的身子原不好,這幾年耗盡心血,本源大虧。七月裡接到大行皇帝駕崩的消息,一驚一痛,口吐狂血,雪上加霜,很難了。」

  聽說胡林翼病將不起的原因是如此,慈安太后大為感動,連帶想起先帝,不免傷心,用塊手絹擦一擦眼睛,不斷地說:「忠臣,忠臣!」

  於是肅順又借題發揮了,他說忠臣難做,如非朝廷力排眾議,極力支持,即使有鞠躬盡瘁之心,仍然於國事無補。信任要專,做事才能順手。接著又扯到他自己身上,舉出許多實例,無一不是棘手的難題,但以大行皇帝的信任,他能夠拿出魄力放手去幹,終於都辦得十分圓滿。

  慈安太后一面聽,一面心裡在琢磨,不知他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聽到後來才有些明白,仍是要攬權。但是,從痛駁董元醇的奏摺以後,顧命大臣說什麼,便是什麼,大權全攬,那麼肅順還要怎麼樣呢?

  有此一層疑惑,慈安太后只好這樣說:「現在辦事,也跟大行皇帝在日差不多,凡事都是你們商量定了,該怎麼辦,上頭全依你們,只要是對的,儘管放手去做。」

  「這,奴才也知道。就怕兩位太后聽了外面的,不知甘苦,不負責任的話,奴才幾個辦事,就有點兒行不通了!」

  「怎麼呢?我們姊妹倆不會隨便聽外面的話,而且也聽不見。」

  「這話奴才可忍不住要說了。」肅順顯得極鄭重地,「聖母皇太后召見外臣,于祖宗家法不合,甚不相宜。」

  「你是說醇王嗎?」

  「是。」肅順又說,「醇王雖是近支親貴,可是國事與家務不同,就是大行皇帝在日,也很少召見。敦睦親誼,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而且不准妄議時政。聖母皇太后進宮的日子淺,怕的還不明白這些規矩,奴才請母后皇太后要說給聖母皇太后聽才好。」

  這番話等於開了教訓,慈安太后頗有反感,但實在沒有辦法去駁他,只微微點一點頭,帶著些不置可否的意味。「現在外面專有些人說風涼話。」肅順憤憤地又說,「說奴才幾個喜歡攬事。奴才幾個受大行皇帝顧命之重,不能不格外盡心,沒想到落不著一個『好』字,反落了這麼一句話,這太教人傷心了!」

  慈安太后不知道他說的是誰?但既有牢騷,便當安慰,於是說了些他們的勞績,上頭都知道,不必聽外面的閒話,依舊盡心盡力去辦事的「溫諭」。肅順仍然有著悻悻不足之意,不過時間已久,慈安太后有些頭昏腦脹,不能讓他暢所欲言,便示意跪安,結束了這場「獨對」。

  回到煙波致爽殿,她把慈禧太后找了來,避開耳目,站在樹蔭下,把肅順的話,源源本本說了一遍。慈禧太后十分沉著,只是嘴角掛著冷笑,靜靜地傾聽著。

  她心裡最難過的是,肅順要強作嫡庶之分,不承認兩宮應該並尊,而在慈安太后面前,還不能把心裡這分難過說出來,這就使得她更覺難堪。從這一刻起,她恨極了肅順,心底自誓:此生不握權便罷,有一天權柄在手,非殺掉此人不可!

  恨到極處,反形冷靜,「肅順的話也不錯,當今支應軍費第一。」她說,「我就先將就著吧,在熱河,再不會跟內務府去要東西了。」

  慈安太后沒有聽出她話中已露必去肅順的殺機,只覺得她的態度居然變得如此和緩,大非意料。

  「姐姐,」慈禧太后忽又問道:「你看肅順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是說你的那些話嗎?」

  「不是。說他自己的那些話。」

  「無非外面有人批評他們攬權,發發牢騷。」

  「不盡是發牢騷。」慈禧太后想了一會說道:「似乎是醜表功,意思是要讓咱們給一點兒什麼恩典。」

  「這,我倒沒有聽出來。」慈安太后接著便點點頭,「倒還是聽不出來的好。」

  慈禧太后笑了,覺得象她這樣裝聾作啞,也是一門學問。但慈安太后說是這樣說,心裡並不以慈禧的話為然,她認為自己親身的感受是正確的,肅順只是發牢騷,縱有表功之意,卻無邀賞之心。

  「親身的感受」並不正確,實際上是慈禧的看法對了,肅順是借發牢騷作試探,希望能獲得明旨褒獎,藉以顯示兩宮對他及顧命大臣的信任和支持。因為從痛駁董元醇的上諭明發以後,自然有許多批評和揣測,甚至抱著反感的,有人看出君臣不協,辦事不免觀望,肅順對此頗為煩惱。倘有兩宮的溫諭,則所有浮言可以一掃而空,同時他的權威亦可加強,指揮便能如意。

  那知等了幾天,兩宮太后什麼表示也沒有,公事卻是越來越繁重,他兼的差使多,戶部、內務府、理藩院、侍衛處等等衙門的司員,抱牘上堂,應接不暇。載垣、端華也是如此,這兩人的才具比肅順差得太多,越發覺得應付不了,苦不堪言。但是,他們都沒有放手的意思,只希望「上頭」知道他們的苦楚,有所慰勉,因此,肅順試探沒有反應,三個人都大為失望,同時也不死心。

  「『東邊』老實,一定沒有聽清老六的話。」端華向載垣建議,「咱們來個以退為進如何?」

  載垣和肅順商量以後,認為這個辦法值得一試,於是第二天「見面」,等把各方面辦理喪儀的準備情形報告完了以後,便說:「臣等三個,差使太多,實在忙不過來,司員來回公事,總要等上了燈才能清楚。想請懿旨,是不是酌量改派?」

  遇到這些陳奏,照例是慈禧太后發言,「最近沒有加派你們什麼差使啊!」她說,「何以以前忙得過來,這會兒就忙不過來了呢?」

  「這有個緣故,有些差使,平常看來是閑差,此刻就不同了。」

  「噢。倒說說看!」

  於是載垣說了緣故,鑾儀衛原是沿襲明朝錦衣衛的制度而來,只不象錦衣衛那樣,擔任查緝偵探的任務,此外儀仗鹵簿,輦輅傘蓋,鐃歌大樂,仗馬馴象都由鑾儀衛管理。如果天子安居深宮,自然清閒無事,於今小皇帝奉梓宮及兩宮太后回京,雖在大喪期間,不設全副儀駕,但也夠忙的了。至於上虞備用處,載垣就略而不提了,因為這純粹是皇帝巡狩,陪著在左右玩的一種差使,多選八旗大員的子弟充任,皇帝出巡時扶轎打傘,捕魚捉鳥,都是他們,所以上虞備用處,俗稱「粘竿處」。大行皇帝在日,載垣因為領著這個差使,成了親密的遊伴,常借著打獵行圍的名義,為大行皇帝別尋聲色,這一層,載垣不免情虛便不肯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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