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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一想到此,不由得心悸,她急於要找一件能夠使她集中全副心力的事去做,好讓她忘掉自己。

  於是喊一聲:「來啊!」等召來宮女,隨又吩咐:「開小書房!」

  原說是中秋息一天,不看公事,偏偏要看公事了,卻又只有一件。照例,逢年過節除非特別重要,奏摺旨稿總是少的,那些有忌諱的檔,譬如報大臣病故之類的章奏,也不會拿上來。這一天也許是顧命大臣為了表示為兩宮太后賀節,送上來的一件奏摺,事由是內閣恭擬兩宮的徽號,請旨定奪。

  所擬的兩宮太后的徽號,第一個字都是「慈」字,母后皇太后是「慈安」,聖母皇太后是「慈禧。」

  「慈禧,慈禧!」西太后輕輕念了兩遍,相當滿意,便拿了那道奏摺到東暖閣來看「慈安太后。」

  東暖閣裡,靜悄悄地只有兩名宮女在看屋子,見了西太后一齊請安,年長些的便說:「母后皇太后在後院。」

  「呃!你主子幹什麼來著?」

  「在逗著皇上和大公主說笑。」那宮女又問:「請懿旨,可是要把母后皇太后請了來?」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於是西太后一個人繞著回廊,走到東暖閣後面。空庭月滿,笑語盈盈,小皇帝正盤踞在一張花梨木的大椅子上,聽東太后講神仙的故事,他跟偎倚在母后身邊的大公主一樣,早該是歸寢的時候了,卻都精神抖擻地玩得正高興。

  西太后停住了腳,心中不免感觸,而且也有些妒嫉。何以孩子們都樂於親近東太后呢?是不是自己太嚴厲了些?這樣想著,便又自問:該不該嚴厲?女孩子不妨隨和些,她想到一句成語:「玉不琢,不成器。」對兒子非嚴不可!

  於是她再次移動腳步,走入月光所照之處,在廊上伺候的宮女,便請個安,大聲喊道:「聖母皇太后來了!」

  這一喊打斷了東太后的話,第一個是小皇帝,趕緊從椅子上溜了下來,垂手站在一邊,接著大公主也規規矩矩地站好。等她走到面前,東太后唯恐她說出什麼叫兒女掃興的話來,便先指著身邊的大公主說道:「今兒過節,月亮也真好,讓他們多玩兒一會兒吧!」

  西太后點點頭,在皇帝原來坐的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轉臉問她兒子:「今兒沒有上學?」

  「過節嘛!」小皇帝振振有詞地答道:「師傅叫放學。」

  「明兒呢?」

  小皇帝不響了,臉上頓現無限悽惶委屈的神情,東太后好生不忍,便又說道:「今天睡得晚了,明兒怕起不來。再息一天吧。」

  聽見這話,小皇帝的精神又振作了,西太后看在眼裡,微微冷笑著對小皇帝說道:「皇額娘許了你了,就讓你再玩兒一天。可別當做例規!」

  聽見這話,覺得掃興的是東太后,但表面上一點不露,「天也不早了,」她說,「再玩一會兒,就去睡吧!」說著,向站在近處的雙喜看了一眼。

  等雙喜把這小姐弟倆領到另一邊去玩,西太后便把手裡的摺子一揚:「你看看!」

  「是什麼呀?」東太后一面問,一面接過摺子。月色甚明,不用取燈燭來也看得清楚,那些頌揚的話她不懂,等把「恭上徽號」這回事,看明白了,便即笑道:「你這個『禧』字也很好,就是難寫,不如我這個『安』字寫起來方便。」

  聽她這兩句話,西太后頗有匪夷所思之感,要照她這個樣子,別說垂簾聽政,就象武則天那樣做了女皇帝,依然會讓臣子欺侮。但心裡菲薄,口中不說一句調侃的話,不是不敢是不肯,不肯讓她知道她說的話,婆婆媽媽,不知大禮。

  「隨她去!」西太后在心裡說,「讓她懵懂一輩子。」

  「咱們的名號倒有了。」東太后又說,「大行皇帝的呢?」

  西太后知道她指的是大行皇帝的廟號和尊諡。幾天以前,內閣就已各擬了六個字,奏請選用,兩宮太后一致同意,廟號用「文」字,尊諡用「顯」字,稱為「文宗顯皇帝」,但上諭一直未發,因為梓宮回京,一切禮節,還待擬定,等諸事齊備,一起下旨,比較合適。這也是西太后同意了的。

  但東太后並不知道,因為與顧命八臣商議這件事的那天,她微感不適,只有西太后一個人聽政,事後也未曾說與她聽,這自是一種疏忽,所以西太后此刻聽她提起,略感不安,只好以歉仄的語氣,說明經過。

  忠厚的東太后,點點頭說:「只要你知道了就行了!」

  一聽這話,西太后反覺自己的不安,成為多餘。她警告自己,不要太天真,以後就算做錯了事,先看看她的態度再說,別忙著認錯。

  「我還有件事跟你商議,那天肅順奏請分見,我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是肅順有意要分嫡庶!提起這件事來,西太后就恨不得把肅順抓來,跪在面前,叫太監狠狠掌他的嘴!「哼!」她冷笑道,「這還用說嗎?還不是因為你忠厚,好說話,打算著蒙事。」

  「我也就是怕這一個。」東太后說,「咱們還是一起見他們好了。」

  西太后沉吟了一會,覺得這倒是試探肅順本心的一個好機會,便即答道:「不必如此。他要分見,咱們就分見,聽聽他在你面前說些什麼。」

  「聽話我會。就怕他們問我什麼。」

  「這好辦。你能告訴他們的,就告訴他們,說不上來的,就說,等我想一想再說。」

  「嗯。」東太后把前前後後想了一遍,覺得還是不妥。「如果有什麼要緊的事,他們當時就要我拿主意。那可怎麼辦呢?」

  這確是一個疑問,西太后楞住了,但也不過片刻工夫,立刻想到了辦法,這個辦法,不但可以解除東太后的難題,也可以為自己立威,自覺得意,便欣然答道:「這樣子好了,如果他們真的要逼著你答應,你就答應。可一定要告訴他們:是用『禦賞』和『同道堂』兩個圖章代替朱筆,蓋了一個不夠,還得蓋另一個。這一來,他們就非跟我來說不可,能照辦的,我自然照辦,不能照辦的,我給他們駁回。沒有兩個圖章,不算朱筆親批,諒他們也不敢發下去。」

  「愣發了下去呢?」

  「那就是假傳聖旨。」西太后用極有力的聲音說:「是砍腦袋的罪名。」

  「好。我懂了。」

  「姐姐!」西太后湊近了她又說:「反正,咱們倆只要齊心,就不怕他們搗鬼。你做好人,我做壞人,凡事有我!」

  「好!」東太后欣然答道:「就這麼說了。」

  東太后絲毫都沒有想到,自己已為她這位「妹妹」玩弄于股掌之上,反覺得西太后不負先帝手賜那枚「同道堂」圖章的至意,確能和衷共濟,實在是社稷之福。

  到了第二天,召見顧命八臣,首先把禮部的奏摺當面發了下去,降旨內閣,明諭中外,從此東太后稱為慈安太后,西太后稱為慈禧太后。但這只是背後的稱呼,皇帝的諭旨,以及臣子奏對,仍舊稱作母后皇太后和聖母皇太后。

  兩宮皇太后從這一天起,都開始忙了起來。節前各人都有私事要料理,公事能壓下來的都壓著,一過了節,回鑾日近,恭奉梓宮回京的喪儀,頭緒浩繁,宮中整理歸裝,要這要那,麻煩層出不窮,這些都得兩宮太后出面裁處,才能妥帖。除此以外,江南的軍事,大有進展。是八月初一收復安慶的詳情,已由曾國藩正式奏報到行在,論功行賞,固不可忽,而乘勝進擊,指授方略,更得要掌握時機,所以兩宮太后與顧命八臣,有時一天要見面兩三次,慈禧太后批閱章奏,亦每每遲至深夜。就在這樣緊張忙碌的生活中,她還得抽出工夫來接見醇王福晉,甚至在必要時召見醇王,好把他們的計畫和步驟,密議得更清楚、更妥當。

  這樣過了上十天,忽然內奏事處來向慈安太後面奏,說肅順要以內務府大臣的資格,單獨請見。她與慈禧太后商量以後,准了他的請求。

  等行完了禮,肅順站起來,側立在禦案一旁,看著慈安太后說道:「奴才一個人上奏,有許多話不能叫人知道,請懿旨,讓伺候的人回避。」

  慈安太后聽這話覺得詫異,召見顧命大臣,依照召見軍機大臣的例,向來不准太監在場,然則肅順何出此言?於是兩面看了一下,才發現窗槅外隱隱有宮女的影子,便大聲說道:「都回避!」

  窗外的纖影都消失了,肅順又踏上一步,肅容說道:「奴才本不敢讓母后皇太后心煩,可又不能不說,目前戶部和內務府都有些應付不下來了!」

  慈安太后一驚:「什麼事應付不下來啊?」

  肅順把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個圓圈,說了一個字:「錢!」

  「噢。」慈安太后想了想說:「我也知道你們為難。大喪當然要花錢,軍費更是不能少撥的。」

  「噯!」肅順做了個稱讚、欣慰的表情,「聖明不過母后皇太后!如果都象母后皇太后這樣了,奴才辦事就順手了。」

  這是話中有話,慈安太后對這一點當然聽得出來,便很沉著地問:「有什麼事不順手啊?說出來,大家商量著辦。」

  「聖母皇太后的差,奴才辦不了。」

  「怎麼呢?」

  「要的東西太多。」說著,肅順俯身從靴頁子裡摸出一張來念道:「八月初二,要去瓷茶鐘八個。八月初九,要去銀馬杓兩把,每把重十二兩。八月十二要去……」

  「行了,行了!」慈安太后揮著手,截斷了他的話,「這也要不了多少錢,不至於就把內務府給花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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