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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等接了折,把每天照例的事務料理得告一段落,他的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了。平時他的身體就不太好,飲食將息,時時當心,現在自覺身任艱巨,更要保重,所以把許庚身拉到一邊,悄悄說了緣故,托他代為照料班務,但對別的人,只是托詞腸胃不好,先行告退了。

  等一回到家,吩咐門上,這一天任何客來都擋駕,然後寬衣上床。這一睡直到中午才起身,吃過午飯,喝著茶回想宵來與醇王所談的種種,覺得應該立刻通知朱學勤,轉告恭王。於是在書房裡關起門來,寫了一封極長的信。這封信當然重要,卻並不太急,無須借重兵部的驛遞,所以他親自封緘完固,派了一名得力的聽差,專遞京城。

  其時天色還早,精神也不錯,便打算著把一回京馬上就要用的那道上諭,擬好了它。先取焦祐瀛主稿痛駁董元醇的「明發」,逐句推敲了一番,覺得「是誠何心」這四個字,恰好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抓住了這個要點,全篇大意隨即有了。軍機章京擬旨,向來是下筆修辭,成了習慣,就是時間從容,也不肯枯坐細想,便取過一張紙來,提筆就寫:「諭王公百官等:上年海疆不靖,京師戒嚴,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籌畫乖方所致。載垣等複不能盡心和議,徒以誘致英國使臣,以塞己責,以致失信各國,澱園被擾;我皇考巡幸熱河,實聖心萬不得已之苦衷也。嗣經各國事務衙門王大臣等,將各國應辦事宜,妥為經理,都門內外,安謐如常。」

  一口氣寫到這裡,成一大段,自己念了一遍,覺得措詞疏簡粗糙,正合於事出無奈,怠迫傳旨的語氣。而「都門內外,安謐如常」,歸功於掌管「各國事務衙門」的恭王,亦恰如其分。心裡得意,文思泉湧,但就在重新提筆濡墨的時候,聽差在門外報告,說有客到了。

  曹毓瑛大為不快,拉起官腔罵道:「混帳東西!不早就告訴你們了,一概檔駕嗎?」

  「是許老爺。」

  原來是許庚身。這沒有擋駕的道理,倒錯怪下人了。當時吩咐請在小客廳坐,一面躊躇了一會,終於把那通未寫完的旨稿燒掉了才出來見客。

  一會了面,許庚身就從靴頁子裡掏出一個封袋,雙手遞上,同時笑說:「節下的開銷不愁了!」

  曹毓瑛先不接,問了句:「什麼玩意?」

  「勝克齋送的,我作主替你收下了,不嫌我冒昧吧?」

  接過來一看,上寫「節敬」二字,具名是勝保。裡面裝一張京城裡山西票號的銀票:「憑票即兌庫平足紋四百兩正。」

  曹毓瑛捏著那張銀票,頗有意外之感。京官多窮,原要靠疆吏分潤,逢年過節,都有好處,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督撫藩司進一趟京,個個要應酬到,一切花費,少則兩三萬,多則十萬、八萬;至於統兵的大員,浮報軍費,克扣糧餉,錢來得容易,但求安然無事,多花幾個更無所謂。可是一送四百兩,出手未免太闊,而且這些饋贈,向來多是本人或遣親信到私宅敬送,象勝保這樣公然在軍機處散發,似乎不成話說了。

  當他這樣在沉吟時,許庚身已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解釋:「勝克齋雖不在乎,當時我倒有些為難。細想一想,不能不收,其故有二。」

  「噢!」聽他這樣說,曹毓瑛心情輕鬆了些,「乞道其詳。」

  「第一、勝克齋的脾氣,大家都知道,不收便是掃了他的面子,把人家請了來,卻又得罪了人家。何苦來哉?」

  「嗯,嗯。第二?」

  「第二、同人都讓『宮燈』苛刻死了,一個不收,大家都不好意思收,這個八月半就過得慘不可言了。」

  這個理由,曹毓瑛不以為然,但此時亦不便再說,只問:「同事每份多少?」

  「二百兩。」許庚身又放低了聲音說,「對面自然會知道,我的意思正要對面知道,示無大志!」

  有這句話,曹毓瑛釋然了,不止於釋然,而且欣然:「星叔!你的心思細密,非我所及。」

  「謬獎,謬獎!」許庚身拱拱手說,「倘無別事,我就告辭了。」

  「不,我問你句話。你節下如何,還可以湊付嗎?」說著,他把那張銀票遞到他手裡。

  「不必!」許庚身縮起了手,「家叔知道我這裡的境況,寄了五百兩銀子來貼補我。再從實奉告吧,勝克齋那二百兩,只在我手上轉了一轉,馬上就又出去了。」

  「既然如此,我不跟你客氣了。不過……,」曹毓瑛再一次把銀票遞了過去,「我托你安排,同人中家累重,境況窘的,你替我量力分派。」

  「好!這我倒樂於效勞。」

  「拜託,拜託。」曹毓瑛又問,「令叔信中,可曾提到那幾位大老?」

  問到這話,許庚身坐了下來,告訴主人,京中亦正在發動垂簾之議,主其事的,似乎是大學士周祖培,他的西席就是近年崛起的名士李慈銘。周祖培請他考證前朝太后稱制的故事,李慈銘寫了一篇文章,叫做《臨朝備考錄》,列舉了漢朝和熹鄧皇后,順烈梁皇后,晉朝的康獻褚皇后,宋初遼國的睿智蕭皇后,懿仁皇后,宋朝的章獻劉皇后,光獻曹太后,宣仁高太后,一共八位的故事,作為垂簾之議的根據。

  「這好玩得很!」曹毓瑛笑道,「連《坐宮盜令》的蕭太后也搬出來了!」

  這樣談笑了一會,許庚身告辭而去。曹毓瑛吃過晚飯,點起明晃晃的兩支蠟燭,趁著秋爽人靜,興致勃勃地把那道「諭王公百官」的密旨寫成,斟酌盡善,重新謄正,然後親自收存在從上海洋行裡買來的小保險箱裡。揉一揉眼睛,吹滅了蠟燭,望著清亮的月色,想像著那道諭旨,宣示于群臣時,所造成的石破天驚的震動,心裡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尊嚴和滿足。

  第二天就是中秋。往年遇到這個佳節,宮中十分熱鬧,但時逢國喪,又是「巡狩」在外,所以一切繁文縟節的禮儀和別出心裁的娛樂都停止了。只晚膳特別添了幾樣菜,兩宮太后帶著小皇帝和大公主剛吃完,新從京裡調來的總管太監史進忠來奏報:「『太陰供』擺在如意洲,等月亮一出來,請皇上拈香行禮。」

  西太后近來愛發議論,同時因為與顧命八臣爭執國事,已告一段落,所以也愛管宮中瑣碎的事務,聽了史進忠的話,隨即皺著眉說:「俗語說的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宮裡也不知誰興的規矩,擺『太陰供』也要皇帝去行禮?不通!」

  東太后卻又是另一樣想法,「何必擺在如意洲呢?老遠的。」

  「跟母后皇太后回奏,這是打康熙爺手裡傳下來的老規矩。」

  剛說到這裡,小皇帝咳了兩下,於是東太后越發不放心了,轉臉向西太后說道:「在咳嗽,不能招涼,如意洲那裡空曠、風大,不去的好!」

  「不去也不要緊,」西太后很隨便地說,「讓史進忠代皇帝去行禮好了。」

  向例唯有親貴大臣才夠資格代皇帝在祭祀中行禮,現在西太后輕率的一個決定,在史進忠便成了殊榮,他響亮地答應一聲:「奴才遵懿旨。」然後叩了頭,退出殿去。

  「嗨,慢一點,慢一點!」小皇帝在殿裡高聲大喊;等史進忠回身走近,他很神氣地吩咐:「給拿一盤月餅來,要很多個的那一種,賞大公主!」

  「要四色的。」大公主又說了一句。

  史進忠抬眼看了看兩宮太后,並無表示,便即答道:「是!馬上去拿,『要四色的,很多個的那一種』,請旨,送到那兒啊?」

  小皇帝現在也知道了許多宮中的用語,聽得懂「請旨」就是問他的意思,隨即答道:「送到這兒來,大公主要供月亮。」

  小皇帝玩蟋蟀玩厭了,最近常跟大公主在一起玩,姐弟倆感情極好。大公主最伶俐,聽得西太后那句「男不拜月」的話,馬上想到拜月是女孩子的事,所以悄悄跟她弟弟商量,要一盤月餅,小皇帝十分慷慨,不但傳旨照賞,而且指定要很多個。

  這很多個一共是十三個,由大而小,疊成一座實塔似地,等捧進殿來,大公主非常高興,回身向她弟弟笑道:「謝皇帝的賞。」

  小皇帝笑一笑問道:「你在那兒供月亮?」

  大公主很懂事了,不敢亂出主意,只望著西太后的臉色,她跟東太后在談話,根本未曾發覺。於是雙喜作了主張:「上後院去供。」

  宮女們七手八腳地在殿后空庭中,擺好幾案,設了拜墊,供上瓜果月餅,燃的卻是白蠟燭,又有一個宮女,不知從那裡找來了一個香鬥,點了起來,香煙繚繞,氣氛頓見不同。「這才象個八月半的樣子,」雙喜滿意地說,「就差一個兔兒爺了!」

  這句話惹出了麻煩。「那好!」小皇帝大聲說道,「我要兔兒爺。快拿!要大的。」

  雙喜一聽這話,心裡喊聲:壞了!「我的小萬歲爺,」她說,「這會兒那裡給找兔兒爺去?」

  「為什麼?多派人去找。」

  「人再多也不行。要京城裡才有,離著幾百里地呢。」

  「我不管!」小皇帝頓著足,大聲說道:「我要!非要不可!」

  隨便雙喜怎麼哄,連大公主幫著勸,小皇帝只是不依。正鬧得不可開交時,西太后出現了,站在走廊上喝道:「幹什麼?」

  這一問,滿庭靜寂,小皇帝不敢再鬧,卻有無限委屈,嘴一癟要淌眼淚了。

  雙喜大驚,知道西太后最見不得小皇帝這副樣子,要想辦法阻止,卻已來不及,小皇帝忍不住哭出聲來。雙喜情急,一伸手捂住他的嘴,拉了就走。

  看在節日的分上,西太后沒有說什麼,只管自己回到西暖閣,自覺無趣,早早關了房門,一個人坐在窗前,百無聊賴地望著月色。

  月色與去年在喀拉河屯行宮所見的一樣,依然是那麼圓、那麼大、那麼亮,似乎隱隱看得見蟾影桂樹。可是那時候到底還不是寡婦,縱使君恩已衰,而且病骨支離,但畢竟有個指望。如今呢?貴為太后,其實一無所有,漫漫長夜,除卻細聽八音鐘所奏的十二個調子以外,竟不知如何打發?而還有比活到現在更長的一段日子在後面,怎麼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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