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全傳 | 上頁 下頁
五二


  就在辦理「撫局」的那一段期間,勝保跟恭王拉上了關係,文祥與朱學勤定計,把他從前方找了回來,目的就是要他到熱河來示威。肅順最看不起他們自己滿洲人,但對勝保卻不敢小覷。當然,比起那些昏聵糊塗的八旗貴族來,勝保可以算得文武全才,令肅順不能不另眼相看。再有一個原因,就是勝保以年羹堯自命,驕恣跋扈,根本就沒有把載垣、端華、肅順這一班人放在眼裡,如果敷衍得不好,他是什麼令人難堪的事都做得出來的。

  因此,勝保一到熱河,氣派排場比恭王還大,隨帶五百親兵,層層護衛,等於在天子腳下設置了欽差大臣的行轅。親貴大臣,是肅順一派的,自然要假以詞色,是恭王那面的,更對他寄以莫大的期望,刻意交歡,異常尊敬。

  一到的那天,照規矩不投行館,先赴宮門,遞折請安,然後由禮部及內務府官員帶領,到澹泊敬誠殿叩謁梓宮,少不得有一場痛哭。等一回行館,還來不及換衣服,就有貴客來訪,一直應酬到深夜,還有一位最要緊的訪客要接見。

  這位訪客就是曹毓瑛。他知道勝保的脾氣,雖在深夜,卻以公服拜謁,一見了面,以屬下的身分行堂參的大禮。勝保學年羹堯的派頭,對紅頂子的武官,頤指氣使,視為僕役,但對幕賓卻特別客氣,因此對曹毓瑛的大禮,避而不受,結果曹毓瑛給他請了個「雙安」,他還了一揖。接著請客人換了便衣,延入小客廳,置酒密談。

  當然是從行程談起,勝保告訴曹毓瑛,他出京的時候,恭王還未回京,但在旅途相遇,曾作了長夜之談。又說:「恭王特別關照,說到了行在,不妨聽從老兄的指點。一介武夫,別無所長,只略讀了幾句書,還知道敬禮天下士而已!」說著,扶一扶他那副蓋了半邊臉的大墨鏡,拈著八字鬍髭,哈哈大笑。

  曹毓瑛不敢因為他這副仿佛十分豪放的神態,便加輕慢,依然誠惶誠恐地答道:「勝大人言重了。倘蒙垂詢,知無不言。」

  「彼此,彼此。」勝保接著又說,「今兒我一到,就看到了那通痛斥董元醇的明發。肅六也太過分了。」

  「是。」曹毓瑛答應著,同時在考慮,下面該說些什麼。

  不容他開口,勝保口風一變:「不過,董元醇也實在該痛斥!那種文字,也可以上達天聽嗎?」

  一聽這話,曹毓瑛便隨口恭維了一句:「那自然不能跟勝大人的奏議相比。」

  勝保的重要奏議,一向自己動手,曹毓瑛這句恭維,恰是投其所好,所以大為高興,「垂簾之議,亦未嘗不可行。」他大聲地說,「只看什麼人說這話,話說得如何?」

  聽他的口風,大有躍躍欲試的意味,但怕他也象董元醇那樣,不理會時機如何,貿貿然陳奏,反又為兩宮太后帶來一個難題,所以曹毓瑛想了一下,這樣回答:「此是國之大計,非中外物望所系的重臣,不宜建言,言亦無益,不過愚見以為,總要等回了城,才談得到此。」

  「嗯,嗯!」勝保點點頭說,「這原是宜緩不宜急的事。倘非計出萬全,不宜輕舉妄動。」

  「是!足見勝大人老成謀國,真是不負先帝特達之知。」

  勝保微微一笑,表示謙謝,然後換了個話題,談到顧命八大臣的一切作為。曹毓瑛也就把他的所見所聞,用平靜的口氣,談了許多,勝保持杯傾聽,不時輕擊著大理石的桌面,顯得頗為躊躇似地。

  等他講完,勝保說道:「顧命本為祖制,但弄成今日的局面,為先帝始料所不及。我辱蒙先帝見知,手詔獎許,曉得我『赤心為國』,自然不能坐視。」說到這裡,站起身來,踱了兩步,取出一個碧綠的翡翠鼻煙壺,拈了一撮鼻煙,使勁吸著。

  曹毓瑛沒有說話,只視線始終繚繞在他左右,等候他作成重大的決定。

  「此時還未可效鬻拳之所為。因為八臣的逆踰,到底未彰。琢翁,」勝保問道,「你以為如何?」

  鬻拳是春秋楚國的大夫,曾作兵諫,勝保用這個典故,表示他還不願運用武力來改變政局,曹毓瑛雖不同意他所說的「逆踰未彰」的理由,但不用兵諫的宗旨,他是完全贊成的。

  於是,他從容答道:「勝大人見得極是。此時若有舉動,只恐驚了兩宮,回城的日子有變化,反而不妙。再則虎豹在山,盡不妨謀定後動。否則……」

  曹毓瑛沒有再說下去,勝保也不追問,他們已默喻到一重關礙,就此時來說,肅順到底大權在握,逼得急了,可以消除勝保的兵權,豈非弄巧成拙?

  「好在回城的日子也快了,眼前他們總還不至於明目張膽,有所圖謀。」勝保停了一下,把那副大墨鏡取了下來,瞪著眼又說:「有我在,諒他們也不敢有異心!」

  曹毓瑛也覺得勝保此行,雖無舉動,亦足以收鎮懾之效,但回京以後,還要他出力支持,所以特別點了一句:「勝大人總要等兩宮安然回城,才好離京回防。」

  「自然,自然。」

  這算是無形中有了一個結論了,曹毓瑛興盡告辭。剛一到家,就有聽差迎上來低聲報告,說醇王有請,派來的人還等在門房裡。

  深夜相邀,而且坐候不去,可知必有極緊要的事商量,曹毓瑛也就不回進去了,原車折向醇王公館。那裡一見他下車,便有人上來請安。也不說什麼,打著燈把他引入後苑,醇王已先在花廳裡等著了。

  「聽說你在勝克齋那裡?」醇王顧不得寒暄,開口就這樣問。

  「是,我剛從他那兒回來。」

  「談得怎麼樣?」醇王又說,「上頭對他這一趟來,挺關心的。此公愛鬧脾氣,上頭有點兒不放心,他不會有什麼鹵莽的舉動吧?」

  曹毓瑛先不回答他的話,問一句:「七王爺怎麼知道『上頭不放心』?可是七福晉帶回來的話?」

  「對了。內人是下午奏召進宮的。」醇王招一招手:「你來!」

  說著,他自己一掀簾子,進了裡屋,曹毓瑛自然跟了進去,抬頭一看,大出意外,竟是七福晉在裡面,慌不迭要退出去,卻讓醇王一把拉住了。

  「不要緊!內人有兩句話,要親自跟你說。」

  接著是七福晉微笑著問:「這位想必是曹大人了?」

  曹毓瑛答應著,甩一甩衣袖,恭恭敬敬地自報名字,請了個安,站起來又說:「七福晉有話請吩咐!」

  「倒不是我有話。」

  「是上頭有兩句話,讓她傳給你。」醇王插進來說:「你站著聽好了。」

  「兩位太后也知道曹大人當差多年,挺忠心,挺能幹的,今兒我進宮,兩位太后特別囑咐我,說最好當面告訴曹大人,往後還要多費心,多出力,你的辛苦,上頭自然知道。」

  想不到是兩宮太后命七福晉親自傳旨慰勉!曹毓瑛覺得感激與惶恐交並,除了連聲應「是」以外,竟不知還該說些什麼。

  「七爺陪曹大人外面坐吧!」

  聽七福晉這一說,曹毓瑛方始醒悟,便又請了個安說:「請七福晉得便回奏兩宮太后,曹毓瑛不敢不盡心。」

  「好,我一定替你回奏。」

  果然,曹毓瑛是矢誠效命。這一夜與醇王密議,出盡全力。醇王傳達了七福晉帶回來的密命,說兩宮同心,認為顧命八大臣已決不可再留。如何處置,以及在什麼時候動手,兩位太后都無成見,只有一個要求,這件事要辦得穩妥周密。

  就在這個要求之下,曹毓瑛為醇王開陳大勢,細述各方面的部署進展,然後有條不紊地獻議進行的步驟,同時也作了職務的分配。

  「我呢?」醇王問道:「到那時候我幹些什麼?」

  「我替七王爺留著一個漂亮差使。」說著,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好,好!果然是漂亮差使!」醇王極高興地笑著,笑停了又問:「你呢?這通密詔,當然非你不可。」

  「不瞞七王爺說,那倒是當仁不讓的事。」

  「既然說定了,你就早一點兒動手吧!弄好了好交差。」

  「不必忙!」曹毓瑛從容答道:「第一,我得細細推敲;第二,早送進去,萬一洩漏了,大事全休,反倒不妙。」

  「這話也是。那麼什麼時候送進去呢?」

  「等啟駕的前一天再送進去。」

  醇王這時已對他十分傾倒,言聽計從,所以越談興致越好,不知不覺到了曙色將露的時刻。曹毓瑛自然不必再睡,就在醇王那裡用了一頓豐盛的早飯,略略休息一會,驅車直到宮門來上班。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