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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這……,」是極難決斷的事,恭王躊躇著說,「我怕弄得短兵相接,兩敗俱傷。」

  曹毓瑛默然。他有所意會了,恭王自覺身分貴重,要保持雍容莊嚴的姿態,不肯與慓悍的肅順,白刃肉搏。

  「我想,一切總得回了城再說,咱們現在就談回城以後的做法吧!」

  「是!」曹毓瑛謙恭地答應一聲,端起茶碗,卻欲飲不飲,定神沉思,未想別人,先想自己。他在軍機處的資格,已經跟軍機大臣沒有什麼分別,但究竟不是軍機大臣。焦祐瀛的職位原來應該是他的,由於他的堅辭,焦大麻子才得「飛上枝頭作鳳凰」。當初堅辭超擢的原因,就是表示對恭王效忠,他一直相信恭王會重回軍機,要到那一天,他才能真正被重用,也才能真正發揮自己的才具。

  想不到在大行皇帝生前,恭王不能達成心願,而眼前卻意外地有了回軍機的機會。誠然,贊襄政務與軍機大臣已無分別,顧命八臣結成一體,恭王縱為軍機領袖,不能改變以一敵八這個不利的形勢。但是,恭王決不是所謂「孤掌難鳴」,軍機大臣也好,贊襄政務大臣也好,都必須假手軍機章京,才得推行政務,否則號令不出國門,肅順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另找一班能幹的司員,來組成兩班軍機章京。這樣,恭王就不必怕他們了!曹毓瑛自信有恭王出面,加上他在軍機章京中的資望、才能和影響力,可以逐漸設法把受顧命的贊襄政務大臣,弄成一個有名無實的虛銜,大權複歸於軍機處這個正軌上。當然,這要經過一番極嚴重的衝突,恭王不願披掛上陣,親臨前敵,那真是件無可奈何之事。

  想到這裡,不免有些氣短心灰,便即說道:「既然重心移到京裡,我想求王爺設法,等這一次換班回京,讓我不必再回熱河來了。」

  「這話是怎麼說?」恭王很詫異地看著他,「你仿佛不願在這兒待似的?」

  「是。」曹毓瑛很坦白地承認。

  「為什麼呢?」

  「王爺可以想得到,我是他們的眼中釘,處境極難。」

  「我知道,我知道!」恭王站起來,走了兩步,想了一會,拍拍他的肩,帶些歉意地說,「你受了許多窩囊氣,我全明白。

  看在我的面上,暫且忍耐。」

  這樣的撫慰,曹毓瑛不能不感激,慌忙起身,垂手答道:「王爺言重了!」

  「此時人心苦悶,不獨你我。一等回了京,」恭王停了一下說:「局面一定會大大不同。也不過一兩個月的工夫,你無論如何要多費點心。」

  聽恭王的語氣,他要跟肅順好好鬥一鬥,已是毫無疑問的事,只不過把鬥的地點,挑在京城而已。照這樣看來,目前的工作,就是為京城一鬥先作鋪排,培養聲勢。同時,恭王與兩宮的利害是一致的,如不願由重回軍機,逐步收權,那就唯有推倒先帝遺命,盡翻大局,重起爐灶。而這樣的做法,只有垂簾之議,成為事實,因此要為兩宮的未來作打算,與培養恭王的聲勢,同是一件急須著手的大事。

  於是,曹毓瑛把思緒整理了一下,提出建議。

  「王爺!」他說,「愚見以為目前必不可少者有兩事,一是試探垂簾,一是陳兵示威。」

  「嗯。」恭王極注意地聽著,「你說下去!」

  曹毓瑛的試探垂簾的構想,與不久以前朱學勤向文祥與寶鋆的建議是一貫相承的,而陳兵示威,則是朱學勤上次熱河之行,在回京前夕話別時就已商定了的策略,恭王對這兩點,早就表示了不反對的態度,目前所想知道的是利害的精確分析和進行的步驟,好作最後的決定。曹毓瑛瞭解到這一層,所以摒棄高論,只談實際。

  「本朝特重顧命,其來有自。開國之初,皇基未固,簡用親貴,輔助幼主,此是承太祖四貝勒合議大政的遺意,永與定鼎中原,有大功勳的王公大臣,合治天下。原有羈縻的作用在內,未足為法。」

  這開頭的一段話,就使恭王動容了!兩百年前,諸王並立,四大貝勒共理大政,太祖崩逝,由於代善擁立,太宗始得獨掌大權。複由於多爾袞以與孝莊太后從小同在深宮,青梅竹馬的情誼,因而可以取帝位而不取,扶立孝莊親生的幼主,自此確定了帝系。這一段大清朝的開國史實,包含了無數恩怨血淚,詭譎神秘,甚至還有「太后下嫁」的傳說,自乾隆以來,刪改實錄,諱莫如深,連恭王也不甚了了,於今讓曹毓瑛隱約揭破,頓有領悟。自然,「未足為法」之類的話,是太大膽了,如果是在雍正、乾隆朝,說這些話,就有掉腦袋的可能。唯有密室之內,恭王之前,曹毓瑛才敢這樣毫無顧忌。

  看到恭王的臉色,曹毓瑛知道自己的話已經發生效用了,於是進一步申論:「女主垂簾,無代無之,為利為害,關鍵不在女主,在於執政的重臣。」

  「嗯,嗯!」恭王大為點頭,因為首先想起漢初呂後臨朝,雖然大殺諸劉,而元老舊臣,先後為相,國政並未敗壞,並且到了最後,依然是劉氏子弟得元老重臣之助,收復漢家天下。以呂後的陰忍殘狠,尚且如此,他不相信西太后會比呂後還厲害。

  「從古以來,垂簾的美談,首稱宣仁,及至宣仁崩逝,元祐正人,相繼被黜,於是奸邪複起,朝政日壞。」說到這裡,曹毓瑛突然停了下來,看著恭王問道:「王爺,這又表明了一些什麼道理?」

  恭王笑道:「你別考我了!就乾脆說吧,我急著聽下文。」

  「這還是表明了那句話,關鍵不在女主,在於執政。女主賢與不賢,皆是一時,不過,」曹毓瑛陡然一轉,「元祐正人,得被重用,究竟是女主之賢。這又有些關係了。」

  一波之折,搖曳生姿,說到最後,恭王十分明白曹毓瑛的意思了:不必以垂簾不符祖制,或者女主臨朝,大權在手,將來會難控制而有所顧忌,兩宮垂簾,不過是一塊重登政壇的踏腳石,將來的做法,全在恭王自己!

  「受教了!」恭王很謙遜地說,在這一刻,他才真正下了決心。

  就這時候,蘇祿遠遠地高喊一聲:「七王爺到!」

  醇王來了。恭王向曹毓瑛使了個眼色,然後向外看去。

  廊上一盞白紗燈,引著醇王,匆匆而來。曹毓瑛對醇王,反不象對恭王那樣比較隨便,趕緊出室,肅立一旁,等他上了臺階,搶步上前,垂手請安,同時口稱:「七王爺好!」

  低著頭在走的醇王,聽得聲音,方才發現,他似乎沒有想到曹毓瑛也會在此,楞了一下,點點頭說:「喔!琢如,你也在這兒。」

  「老七!」恭王在裡面喊了,」你何必還費事,弄那麼一桌燕菜?」

  滿洲貴族,特別講究禮節,醇王顧不得與曹毓瑛寒暄,疾趨入室,向恭王請了安站著回話,說了許多恭敬中顯得親切的客套,似乎不象同胞手足相見。一直等恭王說到第三遍「坐著,坐著」,他才坐了下來。

  曹毓瑛坐在兩王對面,聽他們談話。醇王把在京的親屬,一個個都問到,恭王也不憚其煩地一一回答。這在旗人成了習慣,曹毓瑛卻聽不進去,閑得無聊,正好把他們弟兄對比著細細打量,這同父異母的兩弟兄,相差八歲,但看來就象相差十八歲,倒不是恭王顯得象中年,而是醇王太稚氣了。他生得濁氣,眼睛鼻子都擠在一起,撅著厚厚的嘴唇,老象受了什麼委屈似地,不管怎麼樣放寬了尺寸來看,總覺得缺少那股華貴軒昂之氣,不似個龍種。

  「六哥,」醇王忽然激動了,「你這一趟來,說什麼也得辦個起落出來。那肅六,簡直叫人瞧不下去!」

  恭王一聽他那麼大的聲音,先就皺了眉,將手一擺,把個頭扭了過去,眼角卻掃著曹毓瑛。

  於是曹毓瑛府身向前,輕輕叫了聲:「七王爺!」等醇王回過臉來,他微微搖手示意,又輕輕說了句:「隔牆有耳!」

  醇王帶些惶恐地亂點著頭,這時恭王才轉臉來看他,臉上是冷漠的平靜,卻特能顯出他那不怒而威的神態,做兄弟的,不由得存著憚意地低下頭去。

  「你今年二十二,分府成親,當差也不止當了一年了,怎麼還是這麼沉不住氣?別說擔當大事,有大事可也不敢告訴你啊!」

  恭王的語氣,異常緩和,就象聊閑天的聲音,但話中教訓得很厲害。當著外客在,醇王脹紅了臉,十分難堪,曹毓瑛自然不能坐視,思量著替他解圍,卻忽然得了個靈感,不知不覺間,就把醇王置之腦後了。

  這時恭王又提起惇王,醇王看著曹毓瑛遲疑未答。於是,他非常知趣地站起來告辭,主人並未再留,卻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默契,到明天再談。

  等曹毓瑛一走,弟兄間講話就不用顧忌了,恭王很直率地問:「我在京裡聽說,五哥指我要造反。可有這話?」

  兩個都是胞兄,醇王很難答覆,想了半天才說:「何必還問呢?五哥是怎個脾氣,你還不明白?」

  恭王果然笑笑不問了,只說:「找個什麼時候,你跟他婉轉地說一說,自己都弄不清的事,最好別談。」

  「我跟他說過。」醇王噘起嘴唇,也是對他五哥大表不滿的神情,「我說,咱們得連成一條心,對付肅順,自己親弟兄,怎麼反倒拆臺呢?他說,大夥兒都是這麼說,叫我有什麼辦法?簡直是不可理喻。」

  「他是糊塗人,你可不糊塗。」恭王停了一下又說,「你記住,在這兒隨他們怎麼說去,你不用跟他們動真的。反正回了城,好歹總得見真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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