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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接著又商量哀詔的措詞,照杜翰的提議,由焦祐瀛執筆起草。也談到「恭奉梓宮回京」的事,那需要一百二十八個人抬的「大杠」,沿路橋道,必須及早整修,決定立即命令署理直隸總督文煜到熱河來商議一切。其餘的大事還多,但此刻無暇計及,請見太后以後,馬上就得預備皇太子即皇帝位的大事了。

  於是顧命八大臣,除掉景壽以外,一起進宮。太監奏稟太后,立即召見。

  一見面自然是相對痛哭,哭過一陣,年輕的太后抹著眼淚,哀切切地說道:「你看,大行皇帝撇下我們孤兒寡婦歸天了!你們都是先帝的忠臣,裡外大事,總要格外盡心才好!都請起來說話。」

  「是,是!」載垣跪在地上答道,「奴才幾個,受大行皇帝的付託,必要赤膽忠心,輔保幼主。請太后千萬放心。」說完,大家一起又磕一個頭站了起來,載垣回頭便說:「肅順,你把咱們商量好的事兒,跟太后回奏!」

  肅順記著先帝的囑咐,特別尊崇太后,恭恭敬敬地朝前一跪,把按照仁宗駕崩以後的成例,皇太子先即大位,回京再行登極典禮,以及小殮和大殮的時刻,清清楚楚地說了一遍。

  「既然你們商量定了,就這麼辦吧!」太后又問:「什麼時候成服啊?」

  「本想小殮就成服。孝衣太多,實在來不及做,請太后的懿旨,可否大殮成服?」

  「是啊,孝衣太多。」太后又問:「你叫內務府早早把白布發了過來,好讓各宮的女孩子,連夜趕著做。」

  「是,奴才已經關照了,等敬事房首領把名冊送了來,隨即照發。」肅順一面說,一面掏出一張名單:「再跟太后回奏,恭理喪儀大臣,奴才幾個擬了個單子,是睿親王仁壽、豫親王義道、恭親王奕欣、醇親王奕譞、大學士周祖培、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肅順、吏部尚書全慶、陳孚恩、工部尚書綿森、右侍郎杜翰,一共十個人,豫親王、恭親王、周祖培、全慶,仍舊留京辦事。」這就是說,只有陳孚恩一個人可以到熱河來。

  太后對陳孚恩並不關心,關心的是恭親王,「恭王也留在京裡嗎?」她不以為然地問。

  「洋務非恭王不可,而且梓宮回京以後,喪儀繁重,也要恭王在京裡主持。」

  「你的話也不錯。」太后沒話說了,只好同意。

  於是顧命大臣,跪安退出,忙著去找景壽,教導事實上已成為皇帝的皇太子,如何「親視含殮」,如何告祭即位,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如何讓六歲的幼主明白他的身分已經不同,是天下臣民之主!

  要在短短一段時間內,把這些重大複雜的改變,說得童癔的皇太子有所領會,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而景壽又是個不善於詞令的人,所以這個吃重的任務落在張文亮身上,連說帶比,急得滿頭大汗。幸好書房的三個月中,師傅李鴻藻,對此已有啟沃,皇太子終於算是大致明白了。

  「回頭我就是皇上,」他說,「我說的話就是聖旨。」

  「是,是!」張文亮如釋重負,「皇太子真聰明!」

  「成了皇上,還上書房不上?」

  「自然要上!」這下是景壽回話,「不上書房,不識字,不明道理,將來可怎麼治理國政呢?」

  「什麼叫「治理國政』呐?」

  「那,那就是說,裡裡外外的大事,皇上怎麼說,就怎麼辦!」

  「真的嗎?」皇太子把一雙小眼睛,瞪得一愣一愣地,「我說殺人,就殺人?」

  「皇太子千萬別說這話!」景壽拿出姑夫的身分,沉著臉說,「做皇上要愛民如子,那能隨便殺人?」

  皇太子不響了,張文亮卻在心裡嘀咕,倘或皇太子即了皇位,真的說出殺人的話來,讓太后知道了,必說左右太監在挑唆,那可要大倒其黴了。

  因此,張文亮等景壽不在時,小聲問道:「皇太子要殺誰呀?」

  三個月的工夫,皇太子認字號、寫仿格,已頗有長進了,會寫幾個筆直簡單的字,遇到機會就要露一手,這時就說:「把手伸過來!」

  張文亮知道,皇太子這一說,就是要在他手心裡寫字,趕緊把手掌平伸了過去,皇太子一點一畫地寫了三個字:「小安子」。

  皇太子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恰好會寫「小安子」這三個字。

  太監宮女都相信宿命,更相信皇帝是「金口」,說什麼便是什麼。」壞了!」張文亮在心裡說,「小安子這顆腦袋,遲早不保!」

  話雖如此,張文亮卻不以為事不幹己,可以不管,相反地,是上了一重濃重的心事,懿貴太妃眼看就要掌權,安德海水漲船高,可能會升為總管,這主奴二人都是他得罪不起的,那就千萬不能讓自己這位小主子把要殺安德海的話說出來!只要一說出口,自會傳入懿貴太妃或者安德海耳朵裡,那時首當其衝的就是自己。

  正在思索著,得想個什麼辦法,能讓口沒遮攔的皇太子知道,這句話說不得,外面已經傳話進來,說大行皇帝小殮的時刻快到了,請皇太子去行禮。接著,景壽親來迎接,由張文亮亦步亦趨地陪侍著,把皇太子迎到了煙波致爽殿。

  殿廷內外,已擠滿了王公大臣,以及在內廷當差的天子近臣,按著爵位品級次序,肅然站班。皇太子看見這麼多人,不覺畏怯,只往張文亮身上躲,但忽然間站住了,響亮地喊了一聲:「師傅!」

  一廷的親貴重臣,連皇太子的胞叔在內,獨獨李鴻藻得蒙尊禮,師傅真個受寵若驚了!但皇帝剛剛晏駕,不便含笑相迎,只趕緊出班下跪,以哀戚的聲音說道:「請皇太子節哀順變,以完大禮。」

  這兩句話皇太子那裡聽得懂?只看著師傅發愣。肅順可就發話了:「李師傅請起來吧!」措詞雖然客氣,聲音卻顯得頗不耐煩。

  李鴻藻自己也覺得所說的那兩句等於廢話,可是朝班不比書房,不如此說,又怎麼說呢?眼前大禮待行,不敢再有耽擱,便又說了句:「皇太子請進去吧!」

  皇太子很聽師傅的話,師傅說進去,立即又開步走了。這時只有近支親王和顧命大臣隨扈。到了東暖閣,皇太子一看「阿瑪」直挺挺躺在禦榻上,臉上蓋一塊白綾,有些害怕,將身子直往張文亮身後躲,隨便張文亮怎麼小聲哄著,總不肯站到前面來。

  等小殮開始,有件事引起了皇太子極大的興趣,自然而然站在前面來看。照例,小殮為死者穿衣服,是先有一個人做衣服架子,一件件穿好了,再脫下來一起套到僵硬的屍體上去,在旗下,這個「衣服架子」得由被稱為「喪種」的親屬擔任,或者是長子,或者是承重孫,皇帝的大喪,自然是由嗣君服勞,但皇太子年紀太小,肅順吩咐首領太監馬業另外找個人代替。於是有三四個小太監,商量好了向馬業去說:「萬歲爺在日,最寵如意,該讓如意侍候這個差使。」

  這是個苦差使。如意站在方橙上,伸直雙臂,十三件龍袍一件一件往上套,由紗到緞、由單到棉、由盛夏到隆冬。皇太子看如意穿上龍袍,已覺可笑,一穿穿這麼多,更覺稀罕,一眼不霎地看著,差一點笑出聲來。

  這面在套衣服,那一面已在替大行皇帝修飾遺容,平日侍候盥洗是如意和另一個小太監喜兒的差使,這時便只有喜兒一個人當差了。他就當皇帝還活著,進一樣盥洗用具便說一句:「萬歲爺使漱口水」,「萬歲爺洗臉」。最後說:「萬歲爺請發!」說完絞了一把熱手巾,蓋住大行皇帝的雙頰,又掏出一把雪亮的剃刀,在手掌心裡磨了兩下,是要動手刮大行皇帝的鬍子了。

  修了臉,喜兒又跪著櫛發打辮子,然後馬業率領四名太監,替大行皇帝換上如意所套好了的十三件龍袍,外加全新石青甯緞團龍褂,用五色陀羅經被密密裹好。小殮已畢,擺設「幾筵」是一張四角包金的活腿烏木桌,上供一隻大行皇帝在日常用的金鑲綠玉酒杯,等皇太子行過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馬業把那杯酒捧到殿外,朝上跪著一灑。然後禦膳房在靈前擺膳,皇太子和在場的大臣、太監,齊聲呼地搶天地舉哀。初步「奉安」的典禮,這樣就算完成了。

  其時煙波致爽殿正間,已設下明黃椅披的寶座,王公大臣,各按品級排好了班,肅順和景壽引著皇太子升座,淨鞭一響,肅然無聲,只聽鴻臚寺的鳴贊高聲贊禮,群臣趨蹌跪拜,也是三拜九叩的最敬禮——從這一刻起,六歲的皇太子,就要被太后稱為「皇帝」,臣子稱為「皇上」,太監、宮女稱為「萬歲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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