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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皇帝即位,須遣派官員祭告天地宗廟,這自有禮部的官員去辦理,他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遇見太后。小皇帝根本不明這些禮節的道理,由著人擺佈,到了太后寢宮,磕了頭,從地上爬起來,取下大帽子往旁邊一丟便大聲嚷道:「餓了!拿東西來吃,快,快!」

  於是雙喜趕緊向門外喊道:「萬歲爺傳膳!」

  這還是第一遭伺候這位新「萬歲爺」,大家都還拿不准規矩,只按照成例傳喚了下去,傳到禦膳房,這一桌禦膳,一時辦得出來辦不出來?那就不管了。

  「別這樣子說話!」太后拉著小皇帝的手說,「你該記著,你現在是皇上啦!說話行事要穩重,大呼小叫的,不成體統。

  知道嗎?」

  小皇帝最聽這位嫡母的話,雖不太懂,也還是深深地點著頭說:「知道。」

  「雙喜!」太后體恤臣下,這樣吩咐:「你傳給敬事房,從今天起,除非有什麼特別的事故,不用單獨替皇帝擺膳,早晚都跟我一塊吃好了。」

  「是!」

  「還有,」皇后又說,「你看有什麼點心,先端幾碟子來。」

  太后最愛消閒的零食,細巧點心多的是,隨即裝了四碟子,又用黃碗盛了奶茶,一起擺在炕桌上,讓小皇帝享用。

  太后一面看他吃點心,一面問剛才行禮的情形,張文亮就跪在門外,揀好聽的回奏。太后聽說小皇帝居然能把那麼個大場面應付下來,未曾失儀,頗感安慰,不斷誇獎:「是要這樣才好!」又吩咐張文亮:「等皇帝用了點心,你領著去見懿貴太妃。」

  這一說,提醒了張文亮,驚出一身冷汗,自己對自己說:「糟了,糟了,真是大糟其糕!把這麼句要緊的話給忘掉了!」

  是這麼句要緊話,該由皇帝即位後,向王公大臣宣佈:「封額娘做太后!」這是懿貴太妃叫小安子特頒賞賜,責成張文亮到時候必須提醒小皇帝的,而張文亮因為小皇帝要殺小安子,心裡不安,把這件緊要大事,竟忘得無影無蹤了!

  這樣,張文亮額外又添一重心事,唯有期望著這一天小皇帝能有再與顧命大臣見面的機會,還可補救,否則,就無論如何不能邀得懿貴太妃的寬恕了!

  小皇帝吃了點心,雙喜進奉手巾揩了臉;太后便說:「到你額娘那裡去吧!說是她身體不舒服,乖乖兒的,別惹她心煩。」

  於是,張文亮只好硬著頭皮伺候。到了懿貴太妃宮裡,一進門便覺異樣,靜悄悄地聲息不聞,而太監宮女臉上都有不安的神色。一見皇帝駕到,自然都跪了下來,這才有些微的聲響。小安子在屋裡聽見了,掀簾出來,趕緊原地接駕,可是他那臉色非常難看。

  「你去啟稟,萬歲爺來給懿貴太妃問安。」張文亮說。

  「太妃病了,剛睡著。」

  病了是真的,說「剛睡著」是假話,懿貴太妃生了極大的氣,早已有話交代小安子,小皇帝來見,就拿這話作托詞,不見!

  第一個是生肅順的氣。一接到小安子的報告,說肅順吩咐敬事房,皇后稱為皇太后,而且當陳勝文提醒他時,他依然把她與其他妃嬪一樣看待,視為「太妃」,這是有意揚抑,頓時就發了肝氣。

  第二個是生小皇帝的氣。教導了不知多少遍,依然未說「封額娘做太后」那句話!她沒有想到是張文亮該負責任,只恨兒子不孝,這一下肝氣越發重了。

  張文亮當然知道懿貴太妃起病的原因,能躲得一時是一時,所以隨即輕快地答道:「既然太妃剛睡下,不宜驚擾,萬歲爺回頭再來問安吧!」說完,就擁著小皇帝走了。

  這些情形,懿貴太妃躺在床上,聽得明明白白。這時才想到怕是張文亮在搗鬼,再想想,張文亮素來謹慎小心,決不敢這麼做。說來說去,總是自己兒子天性太薄,不然就不會聽說生母病了,問都不問一聲。「將來非好好管教不可!」懿貴太妃咬著牙下了決心。

  然而眼前呢?她一直就打算著,要與皇后同日並遵為皇太后,兒子做了皇帝,生母自然是太后,到了此刻還要乙太妃的身分朝見太后,無論如何于心不甘!但是,大喪儀禮中,有許多地方,必須與太后一起露面不可,那便如何自處?想了半天,只有一個辦法:託病不出。

  於是,她把小安子找了來,囑咐了他一套話。小安子心裡明白,懿貴太妃一天不封太后,就一天不會與另一位太后見面。這是樁極麻煩的事,得要到太后宮裡去探探消息。

  就這時候,敬事房通知:按冊領白布,趕制孝服。小安子親自帶人去領了下來,回明瞭懿貴太妃,便在後院搭上案板,召集宮女,紛紛動手。安排好了這一切,才轉到太后宮裡去觀望風色。

  太后宮裡人多,做孝衣做得越發熱鬧,小安子探頭張望了一下,不想正遇見太后,連忙跪了下來請安。

  「有事嗎?」太后問道。

  不能說沒有事,沒有事跑來幹什麼?小安子只得答道:「奴才有話,啟奏太后。」

  「你就在這兒說吧!」

  「奴才主子吩咐奴才,說大行皇帝駕崩,太后一定傷心得了不得!奴才主子急著要來問安,無奈奴才主子,也是因為出了『大事』,一急一痛,胃氣肝氣全發了,躺在床上動不了,心裡著急得很,叫奴才來看一看。奴才主子又說,倘或太后問起,就讓奴才代奏:現在裡外大事,全得仰仗太后,務必請太后節哀,好把大局給維持住。」

  小安子瞪著眼說瞎話,面不改色的本事是出了名的,有時圓不上謊,就靠他老臉皮厚,裝得象真的一樣。但此刻這番謊話,卻編得極其高明,既掩飾了自己的來意,也替懿貴太妃裝了病,又面面俱到,一絲不漏,而且措詞婉轉誠懇,使得「可欺其以方」的太后,大為感動。

  於是太后蹙眉問道:「我也聽說你主子人不舒服,不知道病犯得這麼厲害!傳了太醫沒有?」

  「奴才主子不叫傳!說這會兒裡裡外外全在忙著大行皇帝的大事,別給他們添麻煩吧!」小安子略停一下又說:「奴才主子這個病,診脈吃藥,全不管用,只要安安靜靜歇著,一天半天,自然就好了。」

  「既然這麼著,回頭給大行皇帝奠酒,她就不用出來了。」皇后接著又吩咐,「你回去傳我的話,讓你主子好好兒將養,索性等明兒個大行皇帝大殮,再來行禮吧!」

  「是!」

  「我還問你,剛才皇帝到你主子那兒去,聊了些什麼呀?」

  這一問,恰好給了小安子一個中傷張文亮的機會,「回太后的話,萬歲爺未曾見著奴才主子。」他說,「萬歲爺駕到,奴才主子疼過一陣,剛睡著。奴才回奏了萬歲爺,打算去喚醒奴才主子,張文亮就說:『不用了,不用了,走吧!』萬歲爺還捨不得走,意思是要看一看奴才主子,讓張文亮架弄著,萬歲爺也就沒法兒了。」

  「是這個樣子嗎?」太后訝異而不悅,但也沒有再說下去。

  小安子看看無話,磕頭退下。回想剛剛那一番對答,自己覺想十分得意,特別是懿貴太妃的裝病,原來怕裝不過去,國喪大禮,難以逃避,不想輕輕巧巧地就得到了太后的許諾。

  這是大功一件,得趕緊回去報告。

  其時已近午刻,太后照預定的安排,傳諭各宮妃嬪齊集,到煙波致爽殿去為大行皇帝奠酒。於是二十歲出頭的一群妃嬪,一個個穿著素淡服裝,摘去了「兩把兒頭」上的纓絡裝飾,抹著眼淚,來到中宮——懿貴太妃是奉懿旨不必到的,奇怪的是麗妃也久久不至。

  太后不斷地催問,總是沒有結果,最後雙喜走到她身邊,悄悄說道:「太后別等了,麗太妃一時不能來了!」

  「怎麼?」

  「清太后先別問。回來我再跟太后細細回話。」

  太后最聽信這個宮女的話,便先不問,領著妃嬪,一起到煙波致爽殿奠酒舉哀,瞻仰大行皇帝的遺容。

  纖纖兩指,揭開白綾,呈現在太后眼前的是一張皮色灰敗,兩頰和雙眼都陷了下去的「死臉子」,口眼都未曾緊閉。照俗語說,這是死者有著什麼放不下心的事,或者死得不甘心的表示。於是,剛剛舉過哀的太后,眼淚又象斷線珍珠似地拋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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