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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這不過是一年間的事,誰想得到這一年的變化是這麼厲害!懿貴妃心想,一年以前,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這麼快成為太后,而居然會有這樣的事!莫非天意?

  她是永遠朝前看的一個人。既然天意如此,不可辜負。於是精神抖擻地想在御賜的玉印上,作一篇好文章。

  「同道,同道!」她這樣叨念著,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句成語:志同道合。這不就是說自己與皇后嗎?兩位太后,同心協力,撫養幼主,治理國事!

  不錯!皇帝賜這方印的意思,正是如此。這也足見得皇帝把她看得與皇后一樣尊貴。想到這一點,懿貴妃深感安慰,而且馬上想到,要把皇帝的這番深意,設法讓皇后、顧命大臣以及王公親貴瞭解。

  但眼前卻無機會,不但皇后沒有心情來聽她的話,所有的顧命大臣、王公親貴,根據御醫的報告,說皇帝隨時可以咽氣,因此也都守在煙波致爽殿,全副精神,注視著皇帝的變化,誰還來管她得了什麼賞賜?

  夜諒如水,人倦欲眠,忽然首領太監馬業匆匆自東暖閣奔了出來,驚惶地喊著:「皇太子,皇太子!」

  這是讓皇太子去送終。喚醒穿著袍褂,被摟在張文亮懷裡睡著的皇太子,趕到東暖閣,皇帝已經「上痰」了!

  王公大臣都跪伏在地,皇太子在禦榻前拜了下去。看看久無聲息,肅順點了根安息香,湊到皇帝鼻孔下,去試探可還有呼吸?

  那支香依舊筆直的一道煙,絲毫看不出有鼻息的影響,肅順便探手到皇帝胸前,一摸已經冰涼,隨即雙淚直流,一頓足痛哭失聲。

  殿裡殿外,上上下下,早就把自己沉浸在淒淒慘慘的情緒裡,蓄勢已久,肅順哭這一聲,就象放了一個號炮,頓時齊聲響應,號哭震天——而皇太子卻是嚇得哭了。

  國有大喪,好比「天崩地坼」,所以舉哀不用顧忌,那哭的樣子,講究是如喪考妣的「躄踴」,或者跳腳、或者癱在地上不起來,雙眼閉著,好久都透不過氣來,然後鼓足了勁,把哭聲噴薄而出!越是驚天動地,越顯出忠愛至性。這樣由煙波致爽殿一路哭過去,裡到後妃寢宮,外到宮門朝房,別院離宮三十六,那一片哭聲,驚得池底遊魚亂竄,枝頭宿鳥高飛。而唯一的例外是麗妃,她沒有哭,不言不語地坐在窗前,兩眼直勾勾地望著遠處漸隱的殘月。

  殘月猶在,各處宮殿,是有人住的地方,都點起了燈燭,煙波致爽殿和毗連的澹泊敬誠殿,更是燈火通明。王公大臣的哭聲已經停止,顧命八大臣尤其需要節哀來辦大事,他們就在煙波致爽殿后面,找了一間空屋,暫時作發號施令的樞機之地。

  內務府的司員,敬事房及各重要處所的首領太監,包括小安子在內,幾乎都趕到了,靜悄悄地在廊下待命,或是打探消息,遙遙望去,只見肅順一個人在那裡指手劃腳地發號施令。

  第一件差使派了景壽,「六額駙!」肅順說,「請你護送皇太子,不,不,如今是皇上了!扈從聖駕,去見太后。把大行皇帝升天的時刻,奏告太后,大喪禮儀,等商量定了,後行陳奏。」

  哭腫了雙眼的景壽,點一點頭,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管自己辦事去了。

  「敬事房的首領太監呢?」

  肅順這一問,立刻便有人遞相傳呼:「肅中堂傳陳勝文!」

  「陳勝文在!」他高聲答應著,掀簾進屋,先請一個安,垂手肅立,望著肅順。

  「馬上傳各處摘纓子!」

  凡遇國喪,第一件事就是把披拂在大帽子上的紅纓子摘掉,陳勝文答道:「回肅中堂,已經傳了。」

  「好!」肅順接著又說,「從今天起,皇后稱皇太后,皇太子稱皇上。」

  「是!「陳勝文躊躇了一下,覺得有句話非問不可,「請肅中堂的示,懿貴妃可是稱懿貴太妃?」

  「當然!」肅順答得極其乾脆,仿佛他這一問,純屬多餘。

  交代了陳勝文,隨即又傳內務府的司員,預備初步的喪儀,宮內「應變」的措施告一段落,顧命八大臣又移地軍機直廬去開會。在這裡所商議的,就不是宮廷私事,而是要佈告「天下臣民」的國家頭等大事了。

  首先提出來的是「皇帝」即位的時刻和儀典。

  當時由載垣首先發言:「常言道得好,『國不可一日無君』,現在該怎麼辦?咱們得快拿個主意!」

  茲事體大,一時都不肯輕率獻議。肅順不耐煩了,指著穆蔭說:「挨著個兒來,你先說吧!」

  穆蔭清一清嗓子,慢條斯理地陳述他的見解:「自古以來,太子都是樞前即位。不過本朝有本朝的制度,咱們最好按著成例來辦,免得有人說閒話。」

  「要說成例,那得按著康熙爺的例子來辦。」端華抹了一手指頭的鼻煙,一面把鼻子吸得嗤嗤作響,一面大搖其頭:「年代這麼久了,一時那兒去找當年的成例?」

  「我倒記得,」匡源接口說道:「世祖章皇帝賓天,聖祖仁皇帝八齡踐阼,那時是先成服,後頒遺詔,再下一天,在太和殿即位,頒詔改元。」

  「不錯!」載垣點點頭說,「列朝的皇上,都是在太和殿即的位。」

  「還不錯呢!我看簡直就不通!」肅順嚷著。載垣雖然襲封了怡親王,而且年齡最長,但論輩份是肅順的侄子,所以他駁他的話,很不客氣:「照你這麼說,一天不回京,國家就一天不能有皇上?」

  「你別氣急,」載垣的修養倒是很好,「原是在商量著辦,你再問問繼園,也許他有好主意。」

  杜翰早已把這件大事研究過了,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說道:「列公的話都不錯,『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太子應該『柩前即位』,可也得按照本朝的家法,在太和殿行大典,頒詔改元。」

  這番話面面俱到,誰也不得罪,但嫌空洞,而且也似乎有些矛盾,肚子裡黑漆一團的端華,卻偏偏聽出來了,趕緊問道:「繼園,你的話是怎麼說?又說『柩前即位』,又說『在太和殿行大典』,難道即兩次位嗎?」

  「回王爺的話,」杜翰答道:「柩前即位是皇太子接掌大位,太和殿行大典是行登極大典,原是兩回事兒!」

  「啊,啊!」端華頗為嘉許:「說得有理!」

  這一下杜翰越發侃侃而談了:「說要按成例辦,現成有個例子,四十一年前,也是七月,七月二十五,仁宗睿皇帝在這兒駕崩,王公大臣遵照朱諭,請宣宗成皇帝即了位,當天恭奉梓宮回京,八月二十七在太和殿行登極大典。如今也可以這麼辦,先請幼主即位,名位一正,其餘的就都從容了!」

  這個辦法完全符合肅順的心意,幼主不即位,顧命大臣就不能用「上諭」來號令全國,所以聽完杜翰的話,隨即大聲說道:「好極了!就這麼辦。繼園,」他又問:「那麼幼主即位,到底什麼時候最合適呢?」

  「最好在大行皇帝小殮的時候,即位成服一起辦。」

  「好!」肅順吩咐:「傳欽天監。」

  等把欽天監的官員傳來,選挑小殮的時刻,那官員答道:「今天申正,時辰最好!」

  「混帳東西,什麼好時辰?」肅順大喝一聲:「國喪是大凶之事,還有什麼好時辰好挑的?」

  話是駁得有理,但又何至於發這麼大脾氣?欽天監的那官員嚇得臉都青了。

  在座的人也都覺得肅順未免過分,只有杜翰明白他這脾氣是從那裡發出來的?申正太陽已將下山,幼主到那時才即位,不能發詔旨辦事,這一天就算白糟踏了。

  這番意思自然不能明說,杜翰想了一個很好的理由來解釋:「天氣炎熱,大行皇帝的遺體,不宜擺得太久,」他向欽天監的官員說,「成殮的時刻,你再斟酌一下!」

  那官員原也相當機警,剛才是讓肅順迎頭痛斥,嚇得愣住了,這時一聽杜翰的指點,恍然大悟,當即裝模作樣地用指頭掐算了一會,從容答道:「小殮以辰正二刻為宜,大殮以申正為宜。」他不再說「好時辰」,只說「為宜」了。

  杜翰點點頭,嘉許他識竅,但小殮要早,大殮不妨從容,便轉臉看著肅順說:「中堂看如何?申正大殮,只怕預備不及。」

  肅順從荷包裡掏出一個極大的西洋金表,掀開表蓋一看,這時照西洋算時刻的方法是六點鐘,辰正二刻是八點半,還有兩個半鐘頭,預備起來,時間恰好,申正大殮,確是太匆促了,「大殮在明兒早上吧!」他說。

  「明天早晨大殮,以巳初二刻為宜!」這一下,欽天監官員不等杜翰傳話,便先搶著回答。

  巳初二刻是九點半,不早不晚,也算相宜,肅順一點頭,事情就算定局了。

  第二件急需決定的大事是派定「恭理喪儀大臣」,這張名單是早就在肅順家的水閣中決定了的,拿出來念一遍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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