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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後來?」景壽愣了一下,「後來當然是康熙爺親政。」

  「我是說康熙爺親政以後。」皇后又加了一句:「那輔政四大臣怎麼樣?」

  這一問,把木訥寡言的景壽嚇得有些心驚肉跳,顯然的,皇后是拿康熙誅鼇拜的故事,作為警告。但是,於今如說有鼇拜,自是肅順,與自己何干?這顧命大臣的榮銜,也不知如何落到了自己頭上?看這光景,將來是非必多,不如趁早辯白一番。

  想到這裡,隨即跪了下來,免冠碰頭:「皇后聖明!臣世受國恩,又蒙皇上付託之重,自覺才具淺薄,難勝重任,可是當時也實在不敢說什麼。臣現在日夜盼禱的,就是祖宗庇佑,能讓皇上的病,化險為夷,一天比一天健旺,這顧命大臣的話,從此擱著,永遠不必再提了。」他一面說,一面想到肅順的跋扈,同時想到皇后提起康熙朝舊事的言外之意,不由得越想越害怕,汗出如漿,急出一句最老實的話:「臣是怎麼塊料?皇后必定明白。他們拿鴨子上架,臣實在是莫内其何!但分臣能效得一分力,萬死不辭。只怕,只怕效不上力。」

  這番話真有些語無倫次了。皇后啼笑皆非,而且也不知如何應付,因為它未在懿貴妃估計之中。只是景壽的窩囊,連忠厚老實的皇后都覺得可憐亦複可笑。

  景壽還跪在地上不敢起來,皇后卻又說不出話,眼看要弄成個僵局,躲在屏風後面的懿貴妃不能不出頭了。她嫋嫋娜娜地閃了出來,先向皇后行了禮,然後自作主張地吩咐:「六額駙,請起來吧!」

  景壽一見懿貴妃出現,心裡略略放寬了些。懿貴妃為人厲害,但也明白事理,她一定能諒解他的處境為難而本心忠誠,所以站了起來,順手給懿貴妃請了個安,退到一旁,打算著她有所詢問時,再作一番表白。

  「六額駙是自己人,胳膊決不能朝外彎。」懿貴妃這一句話是向皇后說的,但也是暗示景壽別忘掉自己是椒房至親,論關係要比肅順他們這些遠支宗室密切得多。

  景壽自然懂得她的意思,趕緊垂手答道:「懿貴妃明見,這句話再透徹不過了,正是景壽心裡的意思。」

  「好!」懿貴妃贊了一聲,接著又說:「可是我得問六額駙,你下去以後,他們要問:皇后召見,說些什麼?你可怎麼跟他們說呀?」

  「就說,就說皇后垂詢皇上的『大事』,預備得怎麼樣了。」

  「一點不錯。你就照這個樣子,別的話什麼也不用說。我知道你一個人也爭不過他們,不用跟他們廢話,有什麼事,你想辦法先通一個信兒就行了。」說到這裡,懿貴妃停了一下,又威嚴地問道:「你明白嗎?」

  景壽想了想,懂得懿貴妃的意思是叫他不必多事,於是惶恐地答道:「明白,明白!」

  「明白就好。」懿貴妃轉臉向上問道:「皇后如果沒有別的話,就讓六額駙下去吧!」

  「嗯!」皇后想了想說,「有一件事,也是要緊的,『大事』一出,裡裡外外一定亂糟糟的,大阿哥在外面,怕他們照應不過來,六額駙多費心吧!」

  這是景壽辦得了的差使,欣然答道:「皇后跟懿貴妃請放心!景壽自會小心伺候。」

  等景壽退了出去,皇后與懿貴妃,相對苦笑,她們原來期望著要把景壽收作一個得力幫手,不想他竟是這等一個窩囊廢。「虧得你機敏,不叫他插手,不然,准是事成不足,壞事有餘!」皇后搖頭嘆息:「唉,難!」

  「皇后先沉住氣。凡事有我。」

  話是這樣說,懿貴妃也實在不知道如何才不致于大權旁落?回到自己宮裡,倚欄沉思,不知日影過午。忽然,皇帝身邊的小太監金環,匆匆奔了進來,就在院子裡一站,高聲傳旨:「萬歲爺急召懿貴妃!」說完才跪下請安,又說:「請懿貴妃趕緊去吧!怕是萬歲爺有要緊話說。」

  「喔!」懿貴妃又驚又喜,問道:「萬歲爺此刻怎麼樣?」

  「此刻人是好的。只怕……」金環欲言又止,「奴才不敢說。」

  懿貴妃知道,皇帝此一刻是「迴光返照」。時機萬分珍貴,不敢怠慢,隨即趕到了煙波致爽殿。

  御前大臣都在殿外,站得遠遠地,一看這情形,就知道皇后在東暖閣。小太監打了簾子,一眼望去,果然皇后正跪在禦榻前,懿貴妃進了門,隨即也跪在皇后身後。

  「這個給你!」皇帝氣息微弱地說,伸出顫巍巍的一隻手,把一個蜀錦小囊,遞給皇后。懿貴妃知道,那是乾隆朝傳下來,皇帝常佩在身邊的一枚長方小玉印,上面刻的陽文「禦賞」二字。

  皇后雙手接了過來,強忍著眼淚說了句:「給皇上謝恩。」

  「蘭兒呢?」

  「在這裡。」皇后把身子偏著,向懿貴妃努一努嘴,示意她答應,同時跪到前面來。

  「蘭兒在!」懿貴妃站了起來,順手拿著拜墊,跪向前面,雙手撫著禦榻,把頭低了下去,鼻子裡窸窣窸窣在作響。

  皇帝緩緩地轉過臉來,看了她一下,又把視線移開,他那失神的眼中,忽然有了異樣複雜的表情,是追憶往日和感歎眼前的綜合,不辨其為愛為恨,為恩為怨?

  「唉!」皇帝的聲音不但低微,而且也似乎啞了,「我不知道跟你說些什麼好。」

  聽得這一句話,懿貴妃哭了出來,哭聲中有委屈,仿佛在說,到今日之下,皇帝對她還懷著成見,而辯解的時間已經沒有了,這份委屈將永遠不可能消釋伸張。

  就這時,皇帝伸手到枕下摸索著,抖顫乏力,好久都摸不著什麼東西。於是,皇后站了起來,俯首枕邊,低聲問道:「皇上要什麼?」

  「『同道堂』的那顆印。」

  皇后探手到枕下,一摸就摸出來了,交到皇帝手裡,他捏了一下,又塞回皇后手裡。

  「給蘭兒!」

  這一下,懿貴妃的剛低下去的哭聲,突然又高了起來,就象多年打入冷宮,忽聞傳旨召幸一樣,悲喜激動,萬千感慨,一齊化作熱淚!又想到幾年負屈受氣,終於有此獲得諒解尊重的一刻,但這一刻卻是最後的一刻,從此幽明異途,人天永隔,要想重溫那些玉笑珠香的溫馨日子,唯有來生。轉念到此,才真的是悲從中來,把禦榻枕旁哭濕了一大片。

  這樣哭法,皇后心酸得也快忍不住了,頓著足,著急地說:「你別哭了,行不行?快把印接了過去,給皇上磕頭!」

  「是!」懿貴妃抹抹眼淚,雙手從皇后手裡接過了那一枚一寸見方,陰文大篆「同道堂」三字的漢玉印,趴在地上給皇帝磕了個響頭。

  「起來,蘭兒!」皇帝又說,「我還有話。」

  「是!」懿貴妃跪直了身子,愁眉苦臉地看著皇帝。

  「我只有一句話,要尊敬皇后。」

  「我記在心裡。」懿貴妃又說:「我一定遵旨。」

  「好!你先下去吧!」

  這是還有話跟皇后說。懿貴妃極其關切這一點,但決無法逗留偷聽,只好一步一回頭地退了出來。等出了東暖閣,遙遙望見在遠處廊下的肅順和景壽那一班御前大臣,她忽然想到御賜的玉印,正好用來示威,於是故意站在光線明亮的地方,恭恭敬敬地把那方印捧在胸前。這是個頗為鄭重罕見的姿態,她相信一定可以引起肅順的注意。

  就這樣站了不多一會,皇后紅著眼圈也退了出來,兩宮的太監、宮女紛紛圍了上來,簇擁著她們倆回到中宮。

  懿貴妃想到一道緊要手續,隨即把皇后宮裡的首領太監喊了上來。

  「我有話告訴你,你聽清楚了!」懿貴妃很鄭重地向皇后宮裡的首領太監說,「剛才皇上召見皇后和我,親賜兩方玉印,皇后得的是『禦賞』印,我得的是『同道堂』印。你去問一問煙波致爽殿的首領太監馬業,他知道不知道這回事兒?要是不知道,你先把這一段兒告訴他,叫他『記檔』!」

  皇帝的一言一行,都由首領太監記下來,交敬事房收存,稱為「日記檔」,那當然是極重要的文獻,所以首領太監記檔十分慎重,倘非皇帝朱諭或口傳,便須太監親眼目擊,確有根據,方始下筆。當時皇帝召見賜印,東暖閣中只有兩名小太監,懿貴妃怕他們不瞭解此事的關係重大,不曾告訴馬業,以致漏記,因而特意作一番點檢。

  接著,懿貴妃辭別皇后,回到自己宮裡休息。多少天來的哀愁鬱結,這時候算是減輕了許多,全由於這方印的緣故。

  這方印是完全屬於皇帝的。自乾隆的「五代五福五德堂」開始。列朝皇帝都象文人雅士那樣,喜歡取一個書齋的名字,作為別號。嘉慶是「繼德堂」、道光是「慎德堂」、當今垂危的皇帝便是「同道堂」。

  同道堂有兩處,一處在「西六宮」的咸福宮後面,一處在圓明園「九洲清晏」。去年八月初八一早,皇帝就是在圓明園的同道堂進了早膳以後,倉皇離京的。想不到自此一別,圓明園竟遭了兵燹,皇帝亦不能生還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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