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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一想到此,懿貴妃頓覺不寒而慄。都說肅順跋扈毒辣,今日之下才發現他還有極其陰狠的一面。這使她很快地想到這幾天的情形,肅順處處抬舉皇后,已明顯地表示出來,他將來只尊敬一位太后,假手于那位忠厚老實的太后,去抓住年幼無知的皇帝,口銜天憲,予取予求!「哼!」懿貴妃咬著牙冷笑,「肅六,你別作夢!」

  越是心裡惱恨,她越冷靜,心裡的事連小安子面前都不說一句,只看著桌上的逐漸消蝕的短燭,默默在心裡盤算,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色微明。

  宮裡一天的活動,都是在曙色未臨之前開始的,太監和宮女靜悄悄地各自來去,忙著自己分內的工作。懿貴妃雖然一夜未睡,但精神有種異樣的亢奮,不想再睡,開了房門,叫人打水來漱洗晨妝。

  「主子起得早!」小安子跪了安起來,接著又垂手請了個安,「主子大喜!」

  「什麼喜啊?」

  「大阿哥封為皇太子,」小安子掉了句文:「主子便貴為國母了!」

  「哼!」懿貴妃報以冷笑。

  一聽見她的冷笑,小安子背脊上就會無緣無故地發冷。他不敢多說什麼,只幫著宮女伺候漱洗,等看到鏡中懿貴妃黃黃的臉,失血的嘴唇,以及鋪得好好的床,才驚訝地問:「主子一夜未睡?」

  「怎麼啦?」懿貴妃回身看著他問。

  小安子跪下來答道:「主子千萬要保重!大阿哥年紀還小,全得仗著主子替他作主,大清朝的天下,都在主子手裡。」

  『咄!」懿貴妃喝道:「你懂得什麼?少胡說八道!」

  小安子想不到又碰一個釘子,這個釘子碰得他也實在不明白,自己想想,話並沒有說錯,懿貴妃的脾氣發得沒有道理。心裡這麼想著,臉上不由得便有委屈的神色。

  懿貴妃自然明白他心裡的想法,但此時不便作任何解釋,反倒因為小安子的話,引起了警惕,覺得必須有所告誡。

  於是她沉下臉來,大聲說道:「小安子!你告訴這裡所有的人,這幾天誰要在人前背後胡言亂語,談大阿哥立為皇太子和我將來怎麼樣,怎麼樣,這些話要是讓我知道了,我沒有別的,馬上傳了敬事房來,先打爛兩條腿再說。我可再告訴你一句話,」她用冷得似冰,利得似刀的聲音又說,「連你在內,一樣辦理。」

  小安子嚇得連委屈也感覺不到了,只聽出這一段話,情況嚴重,沒有一分一毫的折扣可打,趕緊連聲答應,站起來先對屋內的四五個宮女說道:「你們可聽見主子的話了!千萬小心,千萬小心!」說完,匆匆走了出去,把懿貴妃的告誡,鄭重其事地轉告了每一個太監和宮女。

  因此,各個宮裡,都在竊竊私議著皇帝的病,以及肅中堂如何如何?只有懿貴妃那裡,特別安靜。自然,安靜得十分沉悶。

  傳了早膳,皇后派人來通知,即刻齊集中宮,去省視皇帝的病。後妃不與外臣相見,所以皇帝的病,她們只能聽太監的報告,等閒無法探視。這天早晨,是皇后特意叫陳勝文與六額駙安排好的,御前大臣一律回避,容後妃與皇帝去見可能是最後的一面。

  皇帝卻不知道後妃來省視,他一直未醒,不知是睡熟了還是昏迷著?一個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說什麼食前方丈,說什麼六宮粉黛,轉眼莫非成空!皇后與那些妃嬪們,也不知是為皇帝還是為自己,一個個淚落如雨,卻不敢哭出聲來,唯有障面掩口,想把自己的眼淚吞到肚子裡去。

  於是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勸請後妃止淚,說是皇帝神明不衰,怕朦朧中發覺了大家的哀痛,一定會傷心,於病體大為不宜。接著額駙景壽又來奏請皇后回宮。不離傷心之地,眼淚是無論如何止不住的,皇后只好依從,領著妃嬪,退出了東暖閣。

  回到中宮,皇后余痛未已,依然流淚不止。跟著來到中宮的懿貴妃,卻顯得格外剛強,雖然也是紅著眼圈,但說話行事,與平時無異,一進皇后寢宮,她就吩咐宮女雙喜:「這兒有我伺候皇后,你們到外面呆著去吧!沒有事兒別進來。」

  雙喜是皇后的心腹,但也佩服懿貴妃凡事拿得了主意,不比皇后那樣老實無用,這時知道有機密大事要談,當即答道:「奴才在外面看著,不會有人闖進來。」

  「對了!」懿貴妃嘉許她知機識竅:「你小心當差吧!將來有你的好處。」

  等雙喜一走,懿貴妃親自關上房門,絞了把熱手巾,遞到皇后手裡,心亂如麻的皇后,也正有許多話要跟懿貴妃商議,但心裡塞滿了大大小小,無數待決的事件,卻不知從何說起?擦乾了眼淚,怔怔地楞了半天,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煩,驀地裡又捶著妝台,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弄成這個樣子,怎麼得了呢?」

  「皇后,皇后!」懿貴妃扶著她的手臂說,「這不是一哭能了的事。光哭,把人的心都哭亂了!你先拿定了大主意,咱們再慢慢兒商量做法。」

  「我有什麼主意?」皇后拭著淚哭說:「還不是他們怎麼說,咱們怎麼聽。」

  「不!」懿貴妃斷然決然地說,「皇后千萬別存著這個想法。

  權柄決不能下移,這是祖宗的家法。」

  說到這個大題目,不由得讓皇后止住了哀痛,「我可不懂了。」她問,「又是『贊襄政務』,又是軍機大臣,他們要作了主,咱們拿什麼跟他們駁回啊?」

  「拿皇帝的身分。皇帝親裁大政,不管皇帝年紀大小,要皇帝說了才算。」

  「啊!」皇后仿佛有所意會了,但一時還茫然不知如何措手,「我在想,將來辦事,總得有個規矩。凡事,咱們姐兒倆,大小也可以管一管。這要管,又是怎麼管呢?」

  「皇后算是明白了。咱們不妨把六額駙找來問一問。」

  「也好。」

  於是懿貴妃教了皇后許多話,同時派人傳諭敬事房,宣召六額駙,說有關於皇帝的許多話要問。這原是不合體制的,但情況特殊,事機緊迫,景壽固不能不奉懿旨,肅順這一班人,也不敢阻擋。

  懿貴妃特意避了開去,只皇后一個人召見景壽,跪了安,皇后很客氣地說:「六額駙起來說話吧!」

  「是。」景壽站了起來,把手垂著,把頭低著。

  「內務府辦得怎麼樣了?」

  這自然是指皇帝的後事。「肅六在忙著呢!」景壽答道:「金匱的板,早兩天就運到了。其餘的東西,聽說也都齊了。」

  「還有樣要緊東西,」皇后又問:「陀羅經被呢?」

  陀羅經被是金匱中必備之物,親藩勳舊物故,飾終令典,亦有特賜陀羅經被的。這由西藏活佛進貢,一般的是用白綾上印金色梵字經文,御用的是黃緞織金,五色梵字,每一幅都由活佛念過經、持過咒,名貴非凡。當然,「內務府老早就敬謹預備了。」景壽這樣回答。

  「噢!」皇后略停一停,換了個題目來問:「這幾天的政務,由誰在料理呀?」

  「還是軍機上。」景壽慢吞吞的地道:「聽說許多要緊公事,都壓著不能辦。」

  「為什麼呢?」

  「自然是因為皇上不能看奏摺。」

  「以後呢?」皇后急轉直下地問到關鍵上,「你們八個人,可曾定出一個辦事的章程?」

  「目前還談不到此。而且,也沒有什麼老例兒可援的。」

  「我記得康熙爺是八歲即的位。那時候是怎麼個規矩?」

  「那時候,內裡有孝莊太后當家,不過國家大事,孝莊太后也不大管。」

  這些對答,懿貴妃早就算定了的,所以受了教的皇后,立刻追問一句:「那麼誰管呢?」

  「是輔政四大臣。」

  「那四個?」

  景壽一面思索,一面回答:「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鼇拜。」

  「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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