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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念到這裡,皇帝低頭問道:「這一折叫什麼?」這一折叫《屍解》。皇帝久病不愈,安福怕說出來嫌忌諱,所以只是磕頭,不敢回答。

  肅順雖不解音律,但《長生殿》是宮中常唱的傳奇,他聽也聽熟了,記得皇帝剛才所念的曲文,是描寫楊貴妃在馬嵬驛被陳元禮兵變所迫,懸樑自盡以後,陰魂不散,如何在淡月梨花之下,自傷玉碎珠沉,追憶當日恩情。此時此地,唱這樣淒涼蕭瑟的曲子,實在有些犯忌諱,這是安福不敢回奏的緣故。

  於是他故意叱斥安福:「你看你,當差越當越回去了!怎麼讓皇上給考住了呢?下去吧,揀好的唱來給皇上聽!」

  這算是解消了一個僵局,安福固然如釋重負,皇帝也想了起來這一折名為《屍解》,同時也明白了安福不敢回奏的緣故,所以由著肅順,並未作聲。

  安福知道皇帝最愛那些詞藻清麗,或者情致纏綿的南曲,看到眼前的景致,想起《琵琶記》裡有一折,恰好當行出色,於是便叫陳金崔擫笛,費瑞生掌板,由皇帝所激賞的學生張多福主唱。

  檀板一聲,笛音旋起,張多福啟喉唱道:「楚天過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淨,誰駕冰輪。來海底?碾破琉璃千頃。環珮風清,笙蕭露冷,人生清虛境。珍珠簾卷,庚樓無限秋興。」

  這曲牌叫《念奴嬌》,下麵要換調了,就在這空隙中,皇帝向肅順問道:「你知道這唱的叫什麼?」

  「奴才那兒懂啊?」肅順陪笑道,「聽那轍兒,好象敘的是月夜的景致,這倒是對景掛畫。」

  「對了!這是《琵琶記》的《賞秋》,秋天不寫月亮,可寫什麼呢?你聽著吧,下面還有好的。」

  前面的張多福,聽見皇帝這麼說,越發打點精神,接著唱下面的《生查子》和《念奴嬌》序。

  「逢人曾寄書,書去神亦去。今夜好清光,可惜人千里,長空萬里,見嬋娟可愛,全無一點纖凝。十二闌幹,光滿處,涼浸珠箔銀屏。偏稱,身在瑤台,笑斟玉斝,人生幾見此佳景?」

  「好曲文,好曲文!」皇帝擊節稱賞;又說:「張多福今天嗓子在家,咬字也好了!」

  肅順聽見這話,便即喊道:「皇上誇獎張多福。謝恩!」

  安福早就準備著的,隨即帶了張多福到禦案面前磕頭。皇帝賞了一盤杏波梨,於是又一次磕頭謝恩,退回原處,接著往下唱。

  唱到「峭寒生,鴛鴦瓦冷玉壺冰,欄杆露濕人猶憑」,皇帝大為皺眉。他的一舉一動,眉高眼低,肅順無不注視著,這時知道出了岔子了,所以等這一支《古輪台》唱完,隨即俯身低問:「可是那兒唱錯了?」

  「嗯!」皇帝點點頭問:「是誰教的?傳他來!」

  張多福這一折《賞秋》,是陳金崔所教,安福帶著他惴惴不安地來到御前,跪了下來,聽候傳問。

  「『濕』字是入聲,你怎麼教張多福唱成平聲?難聽死了!」陳金崔囁嚅著回奏:「『濕』字『連腔』,聽起來象平聲。」

  「誰叫你『連腔』?」

  這一下碰過來,越發叫陳金崔汗流浹背,結結巴巴地說:「是奴才的師父這麼教的。」

  他的教曲的師父,如何可用來抵制皇帝?這是極不得體的奏答,可以惹惱了皇帝,有不測之禍。宮中相傳的心法,遇到這種情形,要搶在前面申斥、開脫,來平息皇帝可能會爆發的怒氣。所以安福嚴厲地喝道:「好糊塗東西!你師父算得了什麼?你師父教的,還能比得了萬歲爺的教導!」

  「是,是!」陳金崔不住地在地下碰著響頭,「奴才糊塗,求萬歲爺教導!」

  皇帝有樣好脾氣,在這些上面,一向「誨人不倦」,小太監寫錯了字,他會和顏悅色地給他們指出來,甚至朱筆寫個「字樣」,吩咐「以後照這樣寫」。因此陳金崔和安福十分惶恐,皇帝卻夷然不以為意,真個指點了他們一番。

  「你那個師父也不高明,怕的連南曲、北曲都搞不清楚。」皇帝徐徐說道:「北曲的入聲,唱高了象去聲,唱低了象上聲,拖長了就成平聲。《琵琶記》是南曲,『濕』字唱錯就錯在這個『連腔』上面。這你明白了吧?」

  「萬歲爺聖明!萬歲爺的教導,奴才一輩子受用不盡。」陳金崔又大著膽說,「奴才斗膽,再求萬歲爺教導,南曲的入聲該怎麼唱才動聽?」

  「出口即斷,也別有意做作,輕輕一丟,自然乾淨俐落。昆腔是所謂『水磨調』,宛轉之中要有頓挫,就在這些上頭講究。」

  皇帝顧曲,實在可算知音,升平署的老伶工,無不心誠悅服。皇帝也大為得意,現身說法,便親自小聲哼唱著教他們。就這樣消遣到二更時分,夜涼侵入,肅順再三諫勸,皇帝才懷著餘興,起駕回宮。

  這一夜睡得非常酣暢,第二天醒來,皇帝覺得精神大好,決定召見軍機大臣。照例,在此以前,他要跟肅順先作一番商量。

  「精神到底還不算太好,今天也只能料理些最緊要的。」皇帝問道:「你看,除了軍報以外,還有些什麼非先辦不可的事兒?」

  「啟奏皇上,官錢票一案,要早早降旨。」

  「嗯。」皇帝點點頭,「我知道了。『叫』吧!」

  於是,肅順親自去「叫起」。有些軍機大臣,跟他也有兩天沒有見面了,相對一揖之後,少不得寒暄一兩句,同時探問皇帝的病情。

  「好得多了。」肅順答道,「不過還不勝煩劇,請諸公奏對的時候,不必說得太多。」

  肅順的話,在他們與上諭無異,因此這天進謁御前,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但官錢票的案子,前因後果,特別複雜,一時不能詳細商酌,便又擱了下來。

  就在這擱置的期間中,肅順一天在家納涼,忽然想到了一著擴張勢力,扶植黨羽,打擊政敵的好棋。第二天進宮,找了個機會向皇帝進言。

  話是由修葺「避暑山莊」的經費談起來的。肅順向皇帝說,京裡由內務府管理的五家「天」字官錢號,盈虧關係著宮內的用度,現在戶部調度各地軍餉,相當困難,而且即令有餘款,如果用來修葺行宮,一定會惹起禦史的閒話。這樣,自然而然就出現了一個結論:五家「天」字官錢號,必須派個妥當的人,切實整頓管理,當然這個人應該是總管內務府大臣。

  總管內務府大臣,並無定額。留在京裡的有兩個,一個是寶鋆,一個是明善,明善的資望淺,而且才具、操守,都不能讓皇帝信任。但是寶鋆更不行,皇帝對他的印象極壞。

  從到熱河以後,寶鋆有兩件事,大忤旨意。第一件是圓明園讓英法聯軍燒掉以後,寶鋆身為總管內務府大臣,連出城去看一看都不敢,而且因為管理圓明園的印鑰已經奉旨交出,自覺已無守園的責任,所以並不自請處分,只上了一個「奏聞」的摺子。圓明園的被焚,是皇帝最最痛心的恨事,滿懷憂憤,恰好發洩在這道摺子上,朱筆痛斥寶鋆沒有「人心」,是「我滿洲中之廢物」,不自請處分「尤為可惡」,處分是:「開去一切差使,降為五品頂戴」。但不多久,靠恭王的斡旋,以京城「城防」的勞績,開復原官。寶鋆與恭王的交情,厚到了可以隨時開玩笑的程度,這才是他為皇帝所厭惡和為肅順所排擠的主要原因。

  到了熱河,要修行宮,命寶鋆提撥二十萬兩銀子應用。不知是真的沒有錢,還是另有緣故,總之寶鋆不曾遵旨辦理。這使得皇帝越生惡感,所以「天」字官錢號是決不會派他去管理的。

  於是肅順建議,就在京大臣中,另簡一員當總管內務府大臣,專管此事。皇帝同意了,只待決定人選。

  總管內務府大臣是滿缺,只有就滿洲大臣中去挑。肅順故意說了幾個不夠格的名字,然後逼出吏部尚書全慶來。

  全慶是翰林出身,當過好幾次鄉會試的考官和殿試的「讀卷大臣」,也算是素負清望的,肅順看不起那些昏聵庸鄙的滿洲大臣,對全慶卻無惡感,同時他也知道全慶多少有依附他的意思,所以乘機保薦,表示籠絡。

  皇帝採納了他的建議。

  「再跟皇上請旨,內務府的印鑰,可仍舊是由奴才佩帶?」

  「當然啦!你這話問的是什麼意思?」

  「奴才想求皇上賞一道朱諭,申明旨意,以後奴才跟全慶商量公事,就方便得多了。」

  這「商量公事」,包含著向全慶提用款項在內,皇帝自然支持他的請求。

  於是皇帝在面諭軍機大臣,吏部尚書全慶兼署總管內務府大臣的同時,下了一道朱諭:「肅順仍帶內務府印鑰。」此外,還有好幾件朱批的奏摺交下來,使得清閒了好幾日的軍機章京們,又大忙了起來。

  朱批的奏摺,在軍機處只錄存副本,稱為「過朱」,原折發交原奏事衙門。在京的大小官員,從萬壽節以後,就未見過「明發上諭」,上了奏摺的衙門,也不見原折發回,以致謠言極多,人人關懷,不知「聖躬不豫」到了怎樣的程度?因此,凡是在內廷當差的官員,那幾日都是訪客不絕,意在探聽消息。當然,他們自己在宮裡也是天天在打聽:「熱河有『包封』沒有?」軍機處專差飛遞的檔包,稱為「包封」,若有包封,便可以知道皇帝已照常召見軍機,處理政務,當然是「聖躬康復」了。

  這天終於等到了熱河的包封,在內廷當差的官員,特別是那些位居清要,行動比較自由的翰林,紛紛到內閣去打聽消息。看到「御筆」的字畫端正有力,足見皇帝的精神極好,七八天以來的懸揣不安,就從這幾個字上一掃而空,爭相走告,喜形於色。

  但是,極少數的幾個人,所知道的情況,並非如此。朱學勤就是這極少數中的一個。

  在曹毓瑛的套格密劄中,曾提到皇帝的病,泄瀉已經止了,但「虛損」愈甚,行動氣喘,而且下午潮熱,夜裡盜汗,種種證候都令人憂懼。

  令人憂懼的還不僅是皇帝的病,肅順似乎更見寵信了!當然,這裡面的作用,只有深知內幕的人才能領悟,甚至於連全慶自己,都還不知道他是無形中受了肅順的利用,以為上蒙聖眷,才有此恩命,得意之餘,興致極好,凡有道賀的賓客,幾乎無不親自接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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