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全傳 | 上頁 下頁
一八


  等李德立走了以後,他又整整盤算了半夜。第二天猶在萬壽節期內,原可不必入值,但聖躬不豫,要去請安。一到直廬,就聽到消息,說軍機大臣正關緊了房門,有所密議。

  但對軍機章京來說,並無機密可守,曹毓瑛很快地得到了進一步的報告,那些軍機大臣所密議的,是一件令人十分頭痛的事——京師銀價大漲。官錢號浮開濫發的錢票,大為貶值,票面一千,實值僅得十二文,因為缺銅的緣故,製錢本來就少見,這一下,商號鋪戶,越發不肯把現錢拿出來,以致物價飛漲。有錢的人用的是銀子,水漲船高,不受影響,苦的是升鬥小民,特別是不事生產的旗人,每月只靠有限的錢糧,維持生計,手中所有,不過幾張官號錢票,必須想辦法替他們保值。

  會議中有人主張廢止官號錢票。這倒是快刀斬亂麻,徹底整理的根本辦法,但官號錢票多在小民手中,沒有適當的補償,以一紙上諭,貶成廢紙,勢必激起民變,所以沒有人敢附和這個主張。但如何能讓官號錢票,維持應有的價值,卻誰也拿不出好計畫。而且肅順也不在座,他兼著戶部尚書的職位,這件事正屬他該管,沒有他的參與,議了也是白議。這樣,可想而知的,談了半天,必落得一場無結果。

  肅順是知道有這個會議的,事實上此會還是他所發起,特意選定萬壽次日不必處理其他政務的機會,好好來商議一番,誰知道大好的日子,偏偏皇帝又添了病,他以領侍衛內大臣和內務府大臣的雙重資格,必須在御前照料,迫不得已只好不理這個極重要的會議了。

  皇帝的病,給他帶來了極大的不安,因為聽欒太和李德立的口氣,似乎對診療已失去了信心,而皇帝在連番泄瀉以後,那種奄奄一息的神氣,更是觸目驚心。一旦「大漸」,必有遺命,議親議貴,顧命大臣中,少不了恭王的名字,權勢所在,難免衝突,雖不致鬥不過他,總是件極麻煩的事。

  為此,肅順幾乎片刻不敢離開皇帝的寢宮,深怕在他不在御前的那一刻,皇帝下了什麼於他不利的諭旨,不能及時設法阻止。但他可以用「節勞」,這些理由來勸阻皇帝召見親貴,卻不能禁止親貴來給皇帝問安。

  這天相約一起來視疾問安的親貴,一共三位,除了惇王和醇王以外,另一位是惠親王綿愉,皇帝的胞叔,行五,宮中稱為「老五太爺」。份屬尊親,肅順不敢出什麼花樣,遞了「牌子」,皇帝「叫起」,便引領著這三王直到禦榻前面。

  惇王和醇王都跪了安,「老五太爺」是奉過特旨,平日宴見,免行叩拜禮的,所以只垂手而立,說一聲:「綿愉給皇帝請安!」

  骨瘦如柴的皇帝,倚坐在禦榻上,微微點一點頭,然後苦笑著有氣無力地說道:「本想跟大家好好兒熱鬧一天,也算苦中作樂。誰知天不從人願。唉!」

  「皇帝安心靜養。暑天鬧肚子,也是常事。」

  「是啊!」皇帝滿有信心地說,「我想,歇個一兩天也就好了。」

  「唯願早占勿藥,方是天下臣民之福。」老五太爺說到這裡,無緣無故向肅順看了一眼。

  「嗯,嗯!」皇帝也向肅順看了一眼。

  這是個暗號,肅順隨即向惇王和醇王說道:「皇上累了。

  老五、老七,你們跪安吧!」

  跪了安,三王一起退出。惇、醇兩王,與皇帝弟兄相見,且在病中,卻連句話都說不上,心裡非常不舒服。但就是這樣,肅順仍不免起了戒心,他覺得要保護自己,就必須抓權。權不但要重,還要多——差使攬得越多,越容易防範得周密。

  但是,眼前還不是進言的時候,皇帝的泄瀉,算是漸漸止住了,卻誠如李德立所說,「元氣大傷」,一時補不過來,每天昏昏沉沉的連話都說不動,自然無法召見軍機,裁決政務。皇帝處理大政的方式,外間不盡明瞭,不過一連三天,未見一道明發的上逾,那就不言可知,這三天中皇帝未曾召見軍機。勤政是開國以來,相沿不替的傳統,從雍正年間設立軍機處以來,皇帝幾乎無一日不與軍機「見面」,除非是病重得已不能說話。

  因此,從熱河到京城,謠言極多,內容離奇古怪,但無非說皇帝已到了「大漸」的時候,甚至還有人說,皇帝已經駕崩,肅順一手遮天,秘不發喪,要等他部署完成了,才發「哀詔」,這些話在有見識的人聽來,自然覺得可笑,可是流傳在市井之間,卻認為是合情合理的。於是銀價和物價,波動得格外厲害了。

  這是肅順該管的事,他無法坐視不問。幸好在他接任戶部尚書以後,曾經不留情面地辦過戶部官員與官錢號勾結舞弊的案子,有此一個有力的伏筆,文章就好做得多了。找了個皇帝精神略好的機會,他向皇帝陳奏,官錢號必須嚴格整頓,一方面處以罰金,一方面逐漸收回官錢票,等整頓告一段落,把戶部所屬的四處官錢號改歸民營,但內務府所管的五處官錢號,要劃開來另行整理,免得牽累在一起。同時,少不得把以前戶部的「堂官」,如翁心存這些人的「辦事不力」,又舊事重提了一番。

  皇帝對肅順,早到了言聽計從的程度,而況是在病中,根本沒有應付煩劇的精力,當時就只說了一句:「你好好斟酌著辦吧!過兩天寫旨來看。」

  接著,肅順又說了許多皇帝愛聽的話,先是各地的軍情,如何如何有進展,然後談到修葺「避暑山莊」的工程。這使得皇帝想起了一件事,揮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

  「聽說你也在熱河蓋了屋子。有這話沒有?」

  「有,」肅順毫不遲疑地回奏,「奴才的一舉一動都不敢瞞皇上。奴才是蓋了屋子,而且蓋得很堅固,到現在還未完工。」

  「噢!」皇帝說了這麼一個字,而語氣中帶著疑問,是極明顯的。

  「這有個緣故。」肅順從容地又說,「奴才深知皇上的陽氣旺,怕熱,以後年年要伺候皇上到熱河來避暑,日子還長著哪!不能不打算得遠一點兒。」

  說「怕熱」是「陽氣旺」,說「年年要到熱河來避暑」,說「日子還長」,這在皇帝,都是十分動聽的話,頓時覺得精神一振,要下地來走走。

  於是,小太監們服侍皇帝穿好衣服,扶著下床,左右護侍,皇帝只覺雙足發飄,地上好象處處都是軟的。而且就這樣攙著走路,都不免微微喘氣,所以攙到南窗下面,自己又說:「我還是坐下吧!」

  肅順一聽這話,趕緊親自移了一張細藤軟靠椅過來,扶著皇帝坐好。這天天氣涼快,傍晚之際,好風入戶,吹在軟滑的熟羅小褂褲上,感覺上非常舒服。皇帝用錦州醬菜佐膳,吃了兩小碗鴨丁梗米粥,精神大好,思量著要找些消遣了。

  「肅六!」皇帝喊著,聲音相當清朗。

  「喳!「肅順也響亮地答應。

  「今兒十五,月白風清,你看,我到那兒逛逛?」

  「這個……,」肅順想了想答道:「奴才給皇上出個主意,『芝徑雲堤』的月亮最好,皇上不如到那兒去納涼,再傳了升平署的學生來,讓他們清唱著消遣。」

  「好,好!」皇帝欣然答道:「就這麼辦!」

  「是!奴才馬上去預備。」

  肅順隨即分頭遣人,一面通知升平署伺候清唱,一面在「芝徑雲堤」準備黃幄、坐具、茶爐。然後回入殿內,料理起駕,怕夜深天涼,皇帝身體虛弱,特別叮囑管理皇帝靴帽袍褂的「四執事」太監,多帶各種單夾衣服,好隨著天氣變化,隨時添減更換。

  等一切準備妥善,皇帝坐上明黃軟轎,肅順親自扶著轎杠,迤邐向「芝徑雲堤」而去。

  「芝徑雲堤」是聖祖仁皇帝親題的「避暑山莊三十六景」之一,山腳下一片明淨的湖水,為一條芝形的土堤隔成兩半,這條堤就叫做「芝徑雲堤」。涉堤而北,即是「如意洲」,又名「一片雲」,臨水而建的戲臺,就在那裡。但皇帝此一刻所臨幸的地方,是在南岸,到得那裡,恰是月上東山的時候,澄澈蟾光,映著一湖倒映柳絲的湖水,清幽極了。皇帝特意吩咐,不要看見一點燈光,於是太監分頭趕到附近的屋子,傳旨熄燈。自然,御前照明的大宮燈,也都一起熄滅。

  略略歇得一歇,肅順帶著升平署的總管太監安福,皇帝最寵愛的幾個學生,還有嘉慶年間就在熱河當過差,於今專教學生唱曲的老伶工錢思福、費瑞生、陳金崔等人,來向皇帝磕頭請安,隨即呈上戲摺子,請求點戲。

  皇帝不必看戲摺子,他的腹笥甚富,隨口吩咐:「唱《長生殿》吧!」接著,抬頭望著藍天淡淡的雲彩,念道:「凝眸,一片清秋,望不見寒雲遠樹峨媚秀!苦憶蒙塵,影孤體倦,病馬嚴霜,萬里橋頭,知他健否?縱然無恙,料也為咱消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