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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朱學勤去道賀時,恰好遇見翁同龢。他們都算與全慶有一重師生之誼,所以稱他「老師」,做老師的有這樣一個紅章京、一個名翰林的門生,當然也格外要假以詞色,恰好天也不早了,全慶堅留他們在家「小酌」。

  談來談去,談到肅順。朱學勤謹慎,翁同龢素性「和平」,不喜論人短處,但因為他父親翁心存被肅順「整」得幾乎下不得台,自然對他也沒有好感,這樣就只好付之沉默了。

  「肅六這個人,可以說是『名滿天下,謗亦隨之』。」有了幾分酒意的全慶,摸著八字鬍子,大聲說道:「都說他看不起我們自己旗人,依我看,這話亦不可一概而論。」

  說著,舉一舉杯,從這個門生望到那個門生,意思是要他們表示些意見。

  朱翁二人相對看了一眼,朱學勤年紀長些,科名早些,便「義不容辭」,要在翁同龢之前先開口。

  「老師翰苑前輩,清望素著,肅中堂當然不敢不尊敬的。」

  「對了!肅六自己不甚讀書,卻最懂得尊敬讀書人。這不能不說,是他的一項長處。」

  這多少也是實情,而且礙著老師的面子,朱修伯和翁同龢不能不稍作附和。於是全慶談肅順談得更起勁了,談到咸豐八年的科場案,全慶又為肅順辯白,說經此整頓,科場弊絕風清,完全是肅順的功勞,因此他認為肅順當時極力主張置主考官大學士柏葰于大辟的重典,剛正可風。同時他也透露,那時他是贊成肅順的主張的。

  這一說使得朱學勤恍然大悟,原來肅順的保薦全慶,早有淵源,並且由此可以得到更進一步的證實,肅順的保薦全慶,不僅是示惠籠絡,而是有計劃地培植黨羽。

  第二天,他把他的這一看法,告訴了文祥。

  文祥字博川,是唯一留在京裡的一個軍機大臣。他與寶鋆被公認為恭王的一雙左右手,但朝野清議,都覺得他比寶鋆高出許多,是滿洲世家中的第一流人才。

  聽了朱學勤的話,文祥黯然不語,好久,拿起時憲書翻了一下,自語似地說:「七月初二立秋。」

  朱學勤不解所以,「文大人!」他問,「立秋又如何?」

  「你忘了嗎?」文祥答道,「李德立不是說過,一過盛夏,皇上的病就大有起色了。」

  那是幾個月前的話,文祥卻還念念不忘。這一片忠君猶時之心,溢於詞色,朱學勤不由得肅然起敬。

  「但願如公所言。可是……」他苦笑了一下,覺得不必再說下去了。

  「修伯!」文祥忽然打起精神,目光炯炯地看著他說,「不必頹傷!你我都是明知其不可為而為的人。而況大局也有令人樂觀的一面,你我把頭抬起來,要看得遠些。」

  一位長官對屬僚,用這樣平等的語氣來慰勉,朱學勤自然是深為感動的。也因此,他更覺得要盡「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責任,所以恭敬地應聲:「是!」又放低了聲音,「照我看,形勢旦夕可變,王爺該早早定規一個辦法!」

  「辦法不早就有了嗎?曹琢如信中所說,都是好辦法。但只能靜以觀變,不到最後一刻,無從措手。」

  所謂「最後一刻」,是皇帝大漸之時,遺詔派顧命大臣,有了恭王的名字,那時才能名正言順地接掌大權。在此以前,如有任何比較強硬的行動,適足以授人口實,加重了「恭王要造反」的謠言。

  朱學勤當然也明白這一點,但是看到肅順不斷在擴張權力,只怕到那「最後一刻」,恭王會落得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所以雖無行動,應有佈置,必要時「效周公的誅伐」,也要有足夠的兵力才行。

  這話不便明說,他旁敲側擊地暗示:「曹琢如信中說,該有個『緩急可恃』的人,不知我公心目中,有了這個人沒有?」

  「以後再談吧!」

  這是結束談話的暗示,朱學勤起身辭去,但是,他的影響卻完全遺留了下來。這一天黃昏,文祥一個人在家,緩步沉思,把整個大局可能發生的變化,都想到了。

  照他的理想,最善莫過於恭王與肅順能和衷共濟,彼此舍短用長。肅順的長處,他看得很清楚,那種興利除弊的銳氣,知人善任的魄力,在滿洲王公大臣中,老早就看不到了。至於肅順的短處:剛愎、驕狂、昧於外勢,都是可以想辦法裁抑補救的。要緊的是,得讓肅順相信,恭王並不願與他為敵,恭王會儘量用他的長處,而且恭王的長處,譬如處理洋務,正好彌補他的短處。此外,朝中一班出身翰苑的老臣,碩德清望,老成持重,若能取得他們的支持,加上東南忠勇奮發的湘軍淮勇,內外一致,上下同心,豈但大局可以穩定?皇朝中興,亦非難事。文祥這樣嚮往著。

  但是,恭王對肅順的敵意,可以設法消弭,肅順對恭王的猜防,卻不知如何化解?看來自己的想法,終成奢望!

  因此,當前最切實的一個考慮是,皇帝一旦駕崩,肅順與恭王倘或發生權力的爭奪,搞成勢不兩立的局面,那時又將如何?當然,自己必站在恭王這一面,是勢所必然的,只是無論怎麼樣,不可以讓他們兵戎相見!他不相信京城與熱河的禁軍會有「接仗」的可能,八旗禁軍,不管他是前鋒營、護軍營、步軍營、火器營、健銳營、驍騎營、虎槍營,還是內務府所屬的「包衣」護軍營,那些兵是怎麼個樣子?當過「九門提督」而且現在還兼著「正藍旗護軍統領」差使的他,是太清楚了。

  他想起前幾天才聽到的四句諺語:「糙米要掉,見賊要跑,雇替要早,進營要少。」不由得苦笑了。當初剽悍絕倫,打出一片錦繡江山的八旗健兒,如今在老百姓眼中成了笑柄!這些沒出息的八旗子弟,連出操都要雇人代替,怎肯打仗?他們的威風,只在每月發糧,「糙米要掉」的時候才看得見。

  這就是文祥的把握,肅順和怡王載垣、鄭王端華雖然掌握著在熱河的禁軍,決不能發生任何作用。這一層,曹毓瑛必定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現給恭王的信中,建議召軍入衛,不必有所動作,就可鎮懾肅順,同時他又隱約指出,在山東、河北邊境軍前的欽差大臣勝保,堪當此任。

  文祥特別持重,覺得召勝保到京,即使並無動作,對肅順也是種刺激,並可能被誤認作恭王的「逆跡」之一,所以對於曹毓瑛的建議,不以為然。但此刻他的顧慮又遠了一步,勝保驕恣貪黷,功名利祿之心極重,倘或肅順走了先著,跟他有了勾結,那便成了個心腹之患,不可不防。

  要預防也容易,不妨先通款曲,作一伏筆。

  於是第二天他把朱學勤找了來,囑咐他代筆,給勝保寫封信。勝保最近打得很好,連克魯北數縣,即以道賀為名,跟他拉攏一番。

  勝保在英法聯軍內犯時,曾奉旨統率入京各路援軍,雖然通州八裡橋一役,吃了敗仗,但亦可說「非戰之罪」,其時文祥隨同恭王辦理「撫局」,與勝保幾乎無一天不見,所以要敘舊套交情,不愁無話可說。

  信中當然也要提到恭王「致意」,這才是此函的主旨所在。對勝保來說,不獨與恭王有共患難的情分,而且也該感激恭王兵敗相援的德意。通州一仗,大清朝第一門至親,孝莊太后博爾濟吉特氏娘家的蒙古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的軍隊垮了下來,勝保也負傷敗退,其時皇帝由肅順扈從著,倉皇逃難到了熱河,自顧不暇,那裡還管得到勝保?虧得恭王收拾殘局,敗軍之將才得有安頓整補的機會,由這一層深入體察,勝保對肅順那些人是決不會有好感的。反過來說,有此一函,更能令勝保傾心,亦是不言可知的了!

  因此,朱學勤一面寫,一面在心裡佩服文祥,這一著「先手」棋,看似平淡,實為必占的要點,將來局勢的演變,倘或真到了最不忍見的地步,起死回生,全在眼前這平淡無奇的一著棋上。

  有了這個瞭解,對這封「應酬信」便越發不敢大意。軍機章京的筆下原都來得,朱學勤讀書甚多,更是一把好手,所以精心構思之下,把這封信寫得情致深婉,詞藻典麗,自己看了也頗為得意。

  於是他穿好袍褂,親自把信送了去給文祥,笑嘻嘻地說:「只怕詞不達意,乞賜斧削。」

  文祥先不看信,望著他的臉色,拈須微笑:「其詞若有憾焉!」他說,「不看便知是好的。」

  「且先請過目。」

  看不了數行,文祥笑意漸斂,朱學勤不免詫異自問:難道還有未加檢點之處,讓他看出了毛病?因而把自己的稿子,默念了一遍,卻又不知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修伯!」文祥站起來把信交還給他,正色說道:「我原以為此信可有可無,讀了大稿才知竟是必不可少的。」

  如此鄭重的神態和語氣,朱學勤真有知己之感,因而也端然答道:「此信關係重大,我不敢疏忽。還請斟酌,以期盡善。」

  「寫作俱佳,盡善盡美。」文祥笑著又說:「勝克齋以儒將自命,奏稿都是自己動手,最喜自炫文采。也讓他見識見識軍機處的手筆。莫以為都象急就章的『廷寄』那樣,只不過把話說明白了就算數。」

  朱學勤以謙虛的微笑,然後退了出來,把那封信另行加封,交驛差冒著如火的驕陽,飛遞軍前。

  轉眼間過了七月初二立秋,照文祥的希望,盛夏已過,皇帝應該一天好似一天,但事與願違,皇帝似乎已無法處理政務了。從七月初五開始,一連三天,沒有「明發上諭」,初八算有四件,初九開始又斷了。

  消息一傳,謠言複熾。整理官錢票還沒有眉目,而「乾益」、「天元」兩家官錢號的掌櫃,不知是畏罪,還是無法繳納那為數甚巨的「三成罰金」,竟逃得不知去向。接著前門外「天利」錢號被搶。這是大亂之世的景象,京城裡人心惶惶,有著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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