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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這個夏天,」曹毓瑛感歎著說,「這個夏天可難過了。」

  朱學勤懂得他的意思,朗然吟道:「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但願有此『好景』。只怕等不到那時候。」

  「對了!」朱學勤記起久已藏在心裡的一個念頭,「有句話一直想問你,於今分手在即,不能不說了。果真霹靂一聲,天昏地暗,那時如何應變?」

  曹毓瑛苦笑了,「你我經常苦思焦慮,未有善策的,不正就是這件事嗎?」

  「雖說未有善策,總須有一策。」

  「我在信上也約略提到了些。真個如你所說的,『霹靂一聲,天昏地暗』,那就恐怕不得不走上『與汝偕亡』這條崎嶇險路了。」

  何謂「與汝偕亡」?何謂「崎嶇險途」?朱學勤細細地咀嚼著這兩句話,覺得意味深長,頗有啟發。

  「我想『霹靂』或不可免,『天昏』或不至於。周公輔成王,天經地義,『上頭』熟讀詩書,難道這個故事都不記得?」

  「在你我看是天經地義,在『宮燈』看,正要天翻地覆。

  周公攝政,管叔蔡叔與武庚作亂,這不也是故事嗎?」

  「然則唯有效周公的誅伐了!」

  這一句話剛出口,朱學勤恍然自悟,所謂「與汝偕亡」、「崎嶇險途」,正就是指此而言。「宮燈」再厲害,手上沒有立即可以調遣得到的兵力,這是他一個致命的弱點。果真龍馭上賓,照本朝的成例,必有遺詔派定「顧命大臣」輔保幼主,倘或「周公」竟不與其列,則提一旅之師來清君側,「管叔」和「蔡叔」弟兄唯有俯首受縛。

  他們在密議著皇帝駕崩以後,如何以恭王為中心來應付變局,同樣地,在宮內也有人在悄悄地談論著恭王——自然,那是懿貴妃。

  懿貴妃心裡的話,只有一個人可談,不是小安子,是她的胞妹,醇王的福晉。但雖是椒房懿親,進宮探望同胞姊妹,亦不是隨便可以來去的,到熱河八個月中,醇王福晉與懿貴妃見面的次數,總共不上十次,最近的一次是在兩個月前。

  不過兩個月的工夫,在她眼中,皇帝又變了一個樣子。

  「皇上怎麼這麼瘦呀?」她驚駭地與她姐姐私語:「簡直都脫形了。」

  「哦!」懿貴妃愣了愣說,「也許我們是常見面的緣故,倒不怎麼看得出來。」

  「皇上自己可知道他自己的病?」

  「誰知道呢?」懿貴妃悻悻然地,「他從來沒有跟我提過。

  我也不問他。」

  「皇后呢?」醇王福晉又問,「皇后當然關心,可曾說過什麼?」

  「她能有什麼主意?主意要別人替她拿。」

  「是啊!」醇王福晉覺得進言的時機到了,看一看花影中、廊柱邊,確實沒有人在偷聽,才放低了聲音說,「七爺要我來問問你,皇上可有了什麼打算沒有?他害怕得很。」

  「怕什麼?」

  「怕有個什麼三長兩短,要緊的人,一個不在皇上身邊,誤了大事!」

  懿貴妃心想,倒難為醇王,還能想得到此!她平日看她這位妹夫,庸懦無用,照此刻來說,緩急之時,似乎可以做個幫手。但這點意思她就對嫡親的胞妹,亦不肯透露,只平靜地問道:「那麼,誰是要緊的人呢?」

  「五爺是過繼出去了,而且人也糊塗,我們的那位七爺,到底年紀還輕,自己知道還擔當不了大事。老八、老九還是孩子,更甭提了。」

  這樣,誰是要緊的人?不說也明白,是「六爺」恭王。懿貴妃點點頭,保持著沉默。在未曾回答她妹妹的話以前,她必須先估量一下醇王說這些話的用意,是為他自己想爬上來而探路,還是真的為大局著想?

  「萬壽的日子不是快到了嗎?」醇王福晉又說,「六爺該來替皇上拜夀啊!」

  「哼!」懿貴妃微微冷笑,「等咱們想到已經晚了,人家早就有了算計,皇上聽了肅六的話,今兒早晨口傳軍機:六月初九萬壽節,除了各衙門有執事的官員以外,其餘的都不必到行在來。」

  這下是醇王福晉保持沉默了。她的沉默是真的無話可說。夫婦倆昨天晚上商量了半夜,才想出讓恭王以叩賀萬壽為名,到熱河來見皇帝,自以為是名正言順的好辦法,特地來告訴懿貴妃,那知辦法雖好,落在人後,變得一無用處。所以醇王福晉覺得非常掃興。

  「肅六就會這一招,想盡辦法不讓六爺到熱河來!可見得他還是怕六爺。」

  「對了!」懿貴妃很率直地答道:「你說了半天,就是這句話還有點兒意思。」說到這裡,她把臉色一正,用低沉而極具有自信的聲音又說:「凡事有我!你回去告訴七爺,沉住氣,別打草驚蛇——那條『蛇』,他可千萬碰不得。」

  話裡對醇王藐視得很,做妹妹的覺得好無意味,正想辭出,皇帝派了小太監金環來傳旨,召懿貴妃和醇王福晉去聽戲。懿貴妃心裡明白,這是沾了妹妹的光,皇帝的原意,不過優遇弟婦而兼姊妹的醇王福晉,不能不順便招呼她一聲。本想賭氣告病,但又覺得何苦讓妹妹心裡起個疙瘩?所以想想還是去了。

  「避暑山莊」的戲臺有三處,最大的在勤政殿前的福壽園,遇到壽慶大典才用。一處在澹泊敬誠殿后面,離皇帝的寢宮極近。還有一處在如意洲,如意洲三面臨水,一徑遙通,宜於盛夏居住,戲臺臨水而建,名為一片雲,肅順已經派人在修理,要趕在萬壽節前啟用。

  經常使用的戲臺,是在澹泊敬誠殿后那一處。等懿貴妃和醇王福晉到了那裡,戲已開鑼,高踞寶座的皇帝,正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戲臺上,此時不宜去分他的心,只盡自己的禮節,跪了安,懿貴妃在皇后身旁坐下。醇王福晉不敢僭越,向皇后跪安以後,打算著退到後面去入座,卻讓皇后一把拉住了,指一指懿貴妃身旁的空位。於是醇王福晉便和她姐姐坐在一起。

  坐定了看臺上,唱的是昆腔,不如亂彈那麼熱鬧,也不如亂彈那麼易解,但正在演著戲的那腳色,醇王福晉卻在臺上看過他不止一次,是升平署的一個學生,名叫張多福,據說最得皇帝的歡心。這張多福此刻唱的不知是什麼戲?只見他身穿水田衣,手執拂塵,想來扮的是個小尼姑。臉上淡掃蛾眉,薄敷胭脂,眉梢眼角,做出無限春心蕩漾的意思,當然是個不規矩的小尼姑。

  皇帝與懿貴妃都看得津津有味,皇后卻大不以為然,嘴裡只不斷輕聲叨念看:「罪孽,罪孽!」而且常閉起眼來,只不過閉不多時,又捨不得不看,還是睜得大大地。

  這一出完了,皇帝放賞,張多福隨即到台下謝恩。接下來又是一出昆腔:《夜奔》。扮林沖的那個學生,看上去才七八歲,一身簇新的行頭,紮束得極其英俊,隨著小鑼笛子,一面唱,一面做身段,乾淨俐落,絲絲入扣。皇后看得極高興,戲完了,吩咐「放賞」,皇帝為湊皇后的趣,等他下臺謝恩時,特意叫小太監如意,領著他到皇后面前來磕頭。皇后摸著他的頭問了名字,特意又從荷包裡掏出個小金錁子來賞他。

  這兩出昆腔唱過,下面是由京城裡特地傳來的,廣和成班的亂彈,第一出是老生黃春全的《飯店》,唱的是《隋唐演義》裡的故事,秦叔寶被困在天堂州,遭受飯店掌櫃的淩辱,不得已當鐧賣馬來還店飯錢。黃春全是一條「雲遮月」的嗓子,特別宜於唱這路蒼涼激越的戲,此刻御前奏技,更不敢有絲毫疏忽,撫今追昔,自敘身世,把個英雄末路的淒涼情狀,刻畫得入木三分。扮店家的那個小花臉,自然也使出全副精神,只拿尖酸的言語,逼得秦叔寶走投無路。那副小人臉嘴,在懿貴妃看來,就是肅順第二,所以看著覺得又痛快,又生氣,不住拉著醇王福晉的衣袖,小聲說道:「你看多勢利!」

  等《飯店》唱完,暫停片刻,太監擺膳桌傳膳,這時皇帝才得有工夫跟人說話。

  「大阿哥呢?」他問皇后。

  「他要跟了來,我怕他念書的心野了,不讓他來。而且,」皇后正一正臉色又說:「有些戲,可真不宜讓孩子來看!」

  皇帝知道她是指張多福所唱的那出《思凡》而言。這齣戲不是淫戲,推陳出新,另有妙解,正要為皇后講解其中的好處,只見御前大臣肅順,領著內奏事處的官員,捧著黃匣,入殿而來,這是有軍報到了,皇帝不能不先處理。

  黃匣中一共七件軍報,其中一件是督辦浙江軍務的杭州將軍瑞昌和浙江巡撫王有齡會銜的飛奏:「浙東壽昌失守,嚴州、蘭溪吃緊。」皇帝最不能放心的就是浙江的軍務,由壽昌到紹興、杭州一水可通,關係尤其重大,進退機宜,必須立即有所指示,於是傳諭:「召見軍機大臣。」

  好好的戲聽不成了,皇帝大為掃興,他對瑞昌和王有齡的印象,原就不好,這時越發認定這兩個人辦事不力,所以在指授方略之後,把瑞昌和王有齡大罵一頓。因為過於激動,話也說得太多,以致氣喘頭昏,不能再去聽戲了。

  到第二天精神略好,又續前一天未竟之歡。一早就傳諭,侍候午後開戲,升平署開了戲單來,皇帝親筆點定,大鑼大鼓的武戲不要,枯燥嚴肅的唱工戲不要,一出《四海升平》,朱筆批示:「下次再傳」,剩下的就都是生旦合演的風情戲,或者有小丑插科打諢的玩笑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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