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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這樣一連唱了好幾天,到得五月底,一片雲的水座修好了,越發無日不唱,這一陣子皇帝的心情極好,因為除了浙江以外,各地的軍務都頗有起色。對洪楊的用兵,重心仍在安慶,曾國藩自祁門移駐東流,督飭曾國荃堅持不撤,洪楊悍將陳玉成以攻為救,佯戰湖北,用意在迫使曾國荃回師相救,便得解安慶之圍,幸好有胡林翼坐鎮,曾氏弟兄才無後顧之憂。此外左宗棠為曾國藩幫辦軍務,極其得力,更為皇帝所嘉許。而曾左胡的不負重任,迭建勳業,說來都是肅順的推薦調護之功,因此,皇帝對肅順的寵信,亦複是有加無已。

  當然,肅順是要「感恩圖報」的,他決心要讓皇帝好好過一個生日,第一不讓他煩心,皇帝不願與恭王及那些喜進忠言的老臣見面。肅順早就有了佈置,由皇帝親口傳諭軍機大臣,明發上諭,不必到行在來叩賀萬壽。但有執事的官員是例外。與慶典有關的執事官員,不過是禮部、鴻臚寺、光祿寺,以及內務府的司官,從五月中開始,他們就從京城裡帶了大批工匠、物料,把「避暑山莊」佈置得花團錦簇,喜氣洋洋。當然,還有京裡的名伶,早就傳齊了到熱河伺候,萬壽這一天,福壽園、一片雲和澹泊敬誠殿后三處戲臺,一起上演。皇帝已有旨意,六月初九這一天:「裡外叉著唱,要尋常軸子雜戲共十八刻」,加上照例應景的開鑼戲,半天都唱不完。

  就這時候,欽天監也來湊興,專折奏報,八月初一日,「日月合璧,五星聯珠」,同時繪圖呈覽。這是罕見的祥瑞,看來皇帝快要傳《四海升平》這齣戲了。

  不過,皇帝到底還不是腦筋糊塗,見識淺薄,會陶醉于天象巧合上的昏庸之主,遇到這種情況,尊重家法,先查成例。查出嘉慶四年四月初一,也有此「日月合璧,五星聯珠」的祥瑞,當時仁宗睿皇帝有一道上諭,說川陝戰事未平,不敢侈言符應,只望早日平定,黎民複業,鋪陳祥瑞,近於驕泰,深為不取,此事「不必宣付史館,用昭以實不以文之至意」。

  皇帝覺得他祖父所說的這番話極好,命軍機傳諭內閣,就照這番意思「明發」,曉諭臣民。但天上的星象「以實不以文」,人間的繁華卻是以文不以實,萬壽的慶典,並不因「東南賊匪,未克殄除」而減少了繁文縟節。行宮內外,特別是內務府的官員,慶壽的情緒跟那幾天的天氣一樣地熱烈。

  六月初八暖壽,在福壽園賜食,是晚宴。六月初九萬壽正日,皇帝一早起身,先到供奉了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五位皇帝禦容的綏成殿行禮,然後臨禦澹泊敬誠殿受賀。

  內設了鹵簿請駕,丹陛大樂,以皇子和親王、郡王為首,貝勒貝子、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文武大臣、翰詹科道,一律蟒袍補褂,各按品級序列,在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鳴贊之下,雍容肅穆的「慶平」樂章之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慶賀大禮。

  午時賜宴,仍舊在福壽園。皇帝升座、賜茶、進膳、賜酒,不斷地奏樂、不斷地磕頭,等這些儀注完畢,個個汗流浹背,委頓不堪,最好回到私寓,解衣磅礴,好好涼快一下。無奈這是辦不到的事,賜宴以後,賜入座聽戲,回頭還有賜食、賜文綺珍玩,許多的榮寵,不能走也捨不得走。

  群臣如此,皇帝當然更難支持。他素性畏熱,一回到寢宮,脫得只剩一身綢小褂褲,一面大啖冰鎮的水果,一面由四個小太監替他打扇,等積汗一收,又要了新汲的井水來抹身。這樣自然是痛快,但冷熱相激,卻非他的虛極了的身子所受得了的,頓時覺得鼻塞頭昏,胸頭有股說不出的煩悶。

  但是,他不肯把自己的不舒服說出來——有許多原因使得他不能說,大喜的日子召御醫,不獨太掃興,更怕引起不小的驚疑揣測,所關匪細。而且他也不甘於這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日子在病中度過。完成殿行禮,澹泊敬誠殿受賀,福壽園賜宴,他認為那是他所盡的義務,要從此刻起,他才能慶祝他的生日,內務府為他細心安排的一切節目,他決不能輕易捨棄。

  就這時,小太監金環來請駕,說皇后和妃嬪,還有大阿哥、大公主都等著要替萬歲爺上壽。

  「知道了!」皇帝甚至都不傳禦藥房,只在金豆蔻盒子裡取了些紫金錠、檳榔放在嘴裡嚼著。然後換了輕紗便衣,起駕去受妻兒家人的祝賀。

  在煙波致爽的正屋中,皇后以次,所有的妃嬪都到齊了,珠冠鳳衣,一律大妝。

  大阿哥和大公主是早就被教導好了的,一見皇帝,便雙雙迎了上來跪安,用滿洲話恭賀吉祥。然後等皇帝升了座,皇后又領著妃嬪行禮。天氣酷熱,盛妝的後妃,被汗水蒸發得粉膩脂香,卻越顯得唇紅面白,分外嬌豔,好看倒是好看,皇帝卻於心不忍,吩咐一聲:「都去換了便衣吧!」

  好在各人的宮女都帶著衣包,又多的是空閒不用的房屋,不妨就在附近更衣,只有皇后回寢宮去換。懿貴妃自覺與眾不同,跟著皇后一起行動,到了中宮,打水抹汗,重新上妝,懿貴妃一面撲粉,一面對皇后小聲說道:「皇后瞧見了沒有,皇上的氣色不好!」

  「是累了!」皇后微皺著眉說,「偏偏天又這麼熱。」

  「要勸皇上節勞才好。」

  「怎麼節?阿彌陀佛,但盼沒有六百里加緊的軍報吧!」

  「能有人替皇上分勞就好了。」

  「誰啊?」皇后轉臉問道:「你說誰能替皇上分勞?」

  是這樣相當認真地問,懿貴妃不能不答,但礙著宮女在旁邊,說得太明顯了,怕傳出去又生是非,所以她旁敲側擊地說:「七爺到底年紀還輕,六額駙又太老實!」

  故意說到醇王和額駙景壽,意思是皇帝身邊須有一個能幹的骨肉至親來襄助,這當然暗示著恭王。皇后再忠厚,也不能聽不懂她這句話。

  於是皇后答道:「京裡也要緊,那是根本之地,得要六爺這樣的人,在那兒坐鎮。再說,洋務也沒有人能辦得了,這一陣子正跟那個洋人,總稅司赫德議關稅的章程,那兒離得開呢?」

  皇后何嘗知道甚麼關稅?而居然連總稅司是洋人,名字叫赫德都知道,豈不可怪?這不用說,當然是聽皇帝談過,看樣子恭王不能離京的這些理由,也是皇帝的話。然則皇后一定跟皇帝談過恭王的事——懿貴妃對此極其關心,只苦於無法向皇后細問究竟。

  想一想,只好話裡套話來,略窺端倪:「關稅本當戶部該管,也不全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事,而且在該衙門行走的,還有六爺的老丈人桂良,還有文祥。」

  皇后不知是計,說了實話:「六爺原有個摺子,請旨由戶部會商辦理。肅六說戶部不懂洋務,事權不專,反而不好,又說,洋人只相信六爺,非六爺在京主持不可。」

  「哼!」懿貴妃微微冷笑,「倒真是會揀好聽的說。」

  「我看不是好話……」

  「皇后!」懿貴妃突然間一喊,打斷了她的話。

  這是什麼意思?皇后微感不悅,愕然相視,懿貴妃努一努嘴,又使一個眼色,很明白表示出來,窗外有人在注意她們的談話。

  抬眼看去,隱約見有一名太監站在窗外,凝神側耳,看模樣是有些可疑。皇后素性謹慎,便不再多說,只從背影中認清了這名太監,名叫王喜慶,是敬事房額外的「委署總管」,派在中宮,專門擔任皇后傳取應用物件,與內務府打交道的差使。

  然而皇后也不免困惑,如果說王喜慶是在偷聽談話,他的目的何在?是為人作奸細嗎?那麼指使他的人又是誰?最要緊的是,王喜慶所希望偷聽到的是些什麼話?這些疑問都必須先弄清楚,才好定處置的辦法。但在當時,沒有機會也沒有時間跟懿貴妃商量。

  「皇上派人來催了!」雙喜在皇后身後悄悄稟報。

  「好了,好了,就走!」

  等皇后和懿貴妃剛到澹泊敬誠殿后的戲園,皇帝緊接著也駕到了,進過果盒,隨即傳旨開戲。宮中年節喜慶,照例要演「大戲」,那是乾隆年間傳下來的規矩。凡是「大戲」,不重情節,講究場面,神仙鬼怪,無所不有,萬壽節的大戲,總名「九九大慶」,其中再分「麻姑獻壽」、「瑤池大宴」、「海屋添壽」等等節目,幾乎把所有關於壽誕的神話,都容納了進去,只見滿台的王母娘娘、南斗、北斗、壽星、八仙、金童玉女、天兵天將,一個個服飾鮮明,形容奇特,齊聲合唱著「天下樂」、「太平令」、「朝天子」、「感皇恩」之類北曲的「牌子」,載歌載舞,熱鬧異常,這是在京城宮裡所看不到的。不想乾嘉的盛況,複見於此日戎馬倉皇的行在,這雖是內務府的一片「孝心」,但皇帝于大飽眼福之餘,內心不能沒有感慨。大戲完了,接演皇帝親點的「尋常軸子雜戲」。時屆申初,開始晚宴,皇帝獨據正中金龍桌圍的大膳桌,皇后帶著大阿哥、大公主坐東邊第一桌,西邊第一桌是懿貴妃,其餘妃嬪,兩人一桌,按照位分高下,冊封先後,在東西兩邊,依序入座。太監傳膳,宮女打扇,殿內殿外伺候的人,有兩三百之多,但趨奉行走,聲息全無,戲臺上的唱詞科白,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所有的後妃,都覺得這是最享受的一刻,但皇帝卻不對了,由於出了些汗,頭昏鼻塞倒是好得多了,肚子裡卻作怪,一陣一陣地疼。先還忍著,忍到後來,冷汗淋漓,臉色發青,小太監如意看出不妙,趕緊走了過去,低聲問道:「萬歲爺那兒不舒服?」

  「肚子疼。想拉!」

  「奴才伺候萬歲爺方便。」

  「等一等!」皇帝心想,一離座而起,整個歡樂熱鬧的局面,頓時就會改觀,所以還希望能忍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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