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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道光三十年的廣西巡撫是鄭祖琛,革了職,現在不知那兒去了。以後是林則徐以欽差大臣兼署,未到任死在潮州。再後是周天爵,廬州之役陣亡了,接著是鄒鶴鳴,也早在江寧殉節了。」

  「那麼勞崇光呢?他在廣西多年,不更應該比劉長佑多負點兒責任嗎?」

  「勞崇光現任兩廣總督,自然也脫不了關係!」

  於是反復展開爭議,皇帝疑心肅順有意跟劉長佑為難,但以那班軍機太臣都附和著肅順說話,而且他也相當累了,懶得多說,終於准了戶部的奏請,以「明發上諭」將劉長佑和張凱嵩「先行交部議處」。

  等軍機大臣退出以後,皇帝才知道大阿哥已經等了好久。他自己身受師傅輔佐的莫大益處,所以把皇子典學這件事,看得比什麼都重要,雖然已經累得不想說話,仍舊把張文亮傳了進來,細問一切。又怕太監圖功討好,盡揀好的說,並特地找了景壽來問話,兩人所說的書房情形,大致相同,皇帝深感欣慰。

  因此,皇帝這天對大阿哥格外寵愛,把他帶到東暖閣用膳,又特傳麗妃帶了大公主來伺候,一堂之中,寵妃、佳兒、嬌女,笑語不斷,融融泄泄,皇帝左顧右盼,心情極其舒暢,因而胃口大開,這一頓飯吃得非常舒服。心裡在想,還是在熱河的好,一回到京城宮內,體制所關,不能如此隨便,那就再也享受不到這份樂趣了!

  皇帝進用這頓午膳的時間相當長,大阿哥一時不能下來,把張文亮可急壞了。他知道皇后宮內的一舉一動,懿貴妃無不了然,此時定已得到消息,正在等著大阿哥,去晚了必惹她動怒。當然,皇上留著大阿哥,是個天大的理由,但懿貴妃如這樣說呢:「你就不能先來送個信兒?你那兩條腿這麼尊貴,多走一趟也不行?」

  這樣一想,他自然就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估量著送個信的工夫還抽得出來,於是囑咐了手下的小太監小心伺候,同時又重托了皇帝面前最得寵的小太監如意,萬一上頭有所傳問,托他照應遮蓋。這樣安排妥當了,才三腳兩步,一路走,一路抹著汗,趕到了懿貴妃那裡。

  懿貴妃正是抑鬱無聊的時講,照她的打算,大阿哥下了學,見了皇后就會來見她,特為預備了大阿哥愛吃的菜和點心在等他。那知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最後聽小安子來說,皇上傳了麗妃,帶著大阿哥、大公主在煙波致爽殿東暖閣午膳,吃喝談笑,熱鬧得很。這一下把懿貴妃氣得飯都吃不下,越想越不是滋味,就這當兒,聽說張文亮求見,自然不會有好臉嘴給他看。

  傳見了張文亮,等他剛行過禮,懿貴妃先就繃著臉問道:「你是照看大阿哥的人,不跟在大阿哥身邊,跑到這兒來幹什麼?」

  張文亮一上來就碰個釘子,心裡在想,這一趟還真省不得!看懿貴妃的樣子,生的氣不小,如果不是先來送個信,回頭帶了大阿哥來,她心裡更不痛快,碰的釘子更大。

  因為自己先站穩了腳步,張文亮的應對就從容了:「回懿貴妃的話,皇后懿旨,先把大阿哥送去見萬歲爺,然後再送到懿貴妃這兒來。萬歲爺把大阿哥留下了,奴才怕懿貴妃等著,特意先趕了來送個信兒。」

  這最後兩句話,讓懿貴妃聽了很舒服,心一平,氣一和,覺得倒是錯怪他了,同時想到正應該趁此籠絡張文亮,把他收為一個好幫手。

  於是懿貴妃臉上,化嚴霜為春風,「倒難為你了!」她微笑著說,「起來說話。」

  「是!」張文亮站起身來,又把書房裡的情形,略略稟告,最後加了一句:「大阿哥聰明知禮,師傅不斷誇獎,連奴才都覺得臉上好光彩!」

  「大阿哥年紀小,全靠你照應。你多費心吧,誰好誰歹,我心裡全有數兒。」說到這裡,喊了聲:「來啊!」

  廊下三、四個宮女齊聲答應著趕來伺候,懿貴妃單把替她管帳的,一個叫王福的宮女留了下來。

  「年例銀子關來了沒有?」

  「關來了。」王福答道:「三個月,一百五十兩。」

  「怎麼三個月呢?」懿貴妃大為詫異,「不是半年一關嗎?」

  「敬事房首領太監說,是肅中堂新定的規矩。肅中堂說,各省錢糧催解不來,內務府經費困難,只好先發三個月。」

  「哼!」懿貴妃冷笑了一聲,又換了一副臉色吩咐王福:「你拿二十兩給張文亮!」

  張文亮當即磕頭謝賞,等王福取了銀子出來,懿貴妃接在手裡,親自遞給張文亮。這份恩榮比二十兩銀子又重得多,張文亮跪著接了,頗有誠惶誠恐的模樣。

  「本來還多給你一點兒。你看,」懿貴妃苦笑著說,「肅順克扣得咱們這麼凶!」

  張文亮是謹慎當差的人,說話行事,頗知分寸,對於懿貴妃的怨言,不敢接口。跪安退出,又匆匆趕回煙波致爽殿,正好禦膳剛畢,皇帝正在跟麗妃商量著,帶了大阿哥和大公主到那裡去散散心。

  麗妃口中唯唯地附和著,心裡卻頗感為難。自上個月應召到中宮,從皇后的微帶責備的語氣中,引起了甚深的警惕,宮中因寵遭妒,受人暗算的事,她聽得多了,如今輪到自己頭上,不免害怕。她頗有自知之明,以懿貴妃的精明強幹,自覺決非她的對手,就算無懼于懿貴妃,憑自己所受皇帝的寵信,大可周旋一番,她也不肯這樣去做,唯願息事寧人,和睦相處。

  因此,她希望早早把大阿哥送到懿貴妃那裡,這倒不是為了討好,只是將己比人,體諒懿貴妃此時的心情。而且也怕懿貴妃久盼大阿哥不至,因怨生怒,把這筆帳又記在她頭上,越發冤仇難解。

  這話自然不便跟皇帝明說,反復思量著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

  「皇上不是老說他們有唱錯了的地方嗎?何不到錢糧處去看看?」

  「他們」是指「升平署」的那些太監——宮中的伶人。皇帝與他的父親宣宗,愛好各殊。宣宗不喜聲色,而且素性節儉,認為唱戲是件最糜費無益的事,雖不便裁撤點綴「盛世」的升平署,但逢年過節,或遇太后萬壽這些慶典,演戲祝賀,只是有此一個名目,上得台去的腳色,穿的行頭拖一片、掛一片,簡直就是一群乞兒。蒙恩賞「入座聽戲」的王公大臣,私底下都在搖頭嘆息,說是天家歌舞,比窮鄉僻壤的野檯子戲都不如。

  而當今皇帝卻最喜聽戲,並且精於音律。自到熱河行宮,才發覺嘉慶年間所制的行頭砌末,異常精美,雖已四十多年未曾用過,但以收藏得法,取出來依然如新。這一下,可真高興極了,特地由京城宮內傳了升平署的好腳色來,經常演戲消遣。有時清唱,有時「花唱」,戲單都經朱筆點定,一唱總是兩三個鐘頭。

  此外,皇帝也常去看升平署的老伶工,為新進學生排戲,那在從「錢糧處」撥出來的幾間屋子裡。麗妃投其所好,一提那地方,皇帝果然嘉納。

  「大阿哥明兒要上學……」

  「對,對!」皇帝說道:「大阿哥不宜於到那些地方去,心會野!」

  於是麗妃如願以償,總算能把大阿哥送到懿貴妃那裡去了。

  【三】

  來的時候,還是繁花滿眼,一晃的工夫,綠葉成蔭,又是一番光景,朱學勤要賦歸了。

  一個多月的勾留,在他自己看來,一無成就,但在曹毓瑛他們眼中,他已不辱所命。由於他的謹慎持重,那些希望從他身上看出恭親王有何企圖的人,無不失望,他們認為恭王是失勢了,一時不能有何作為了,所以象作為恭王的親信的朱學勤之流,依然浮沉由人,不能不小心當差,以求自保。

  這當然是一種錯覺,而能使人產生這樣的錯覺,便是朱學勤的成功,他不但替恭王洗刷了「要謀反」的流言,而且替恭王加了一層「韜光養晦」的掩護色彩。

  另外,他還聽到許多「秘聞」:要謀反的不是恭王,而是拚命與恭王為敵的肅順。

  據宮裡傳出來的消息,肅順以內務府大臣及御前大臣的雙重資格,出入宮禁,毫無顧忌,有時公然坐上皇帝的寶座,顧盼自喜。這就是「逆跡」。

  還有個十分離奇的故事,朱學勤也是在熱河才聽到的。據說,肅順每天一早醒了以後,未下床就先要喝一杯人乳,用的是一隻先皇御賜的玉杯,一向為肅順所珍視。有一天小當差不小心,打碎了那只玉杯,一時嚇得魂不附體,就有人指點他去求教于原為「穆門十子」之一,而今是肅順的心腹的陳孚恩。

  於是陳孚恩授以密計,教他把碎了的玉杯,設法粘合,第二天一早,照樣盛了人乳去伺候,一揭帳子,失聲驚呼,手顫杯落,砸得粉碎。肅順自然要追問,小當差戰戰兢兢地答說,揭開帳子,看見一條金龍盤在床上,受了驚嚇,以致失手。而肅順竟信以為真,不但不責罰小當差,還特加賞賜,買囑他嚴守秘密。

  這個故事是真是假,無從究詰,但如說肅順有謀反之心,則陳孚恩一定會知道,甚至參與密謀,那是瞭解朝局內幕的人,一致深信不疑的。

  因此在餞別朱學勤的前夕,屏人密談時,曹毓瑛特別談到留守在京的陳孚恩,提出警告:「陳子鶴老奸巨猾,居心叵測,那是宮燈派在京裡的『坐探』,格外要提防他。」

  「知道了。」朱學勤又說。「關於宮燈的那些流言呢?依你看,有幾許可信?」

  「這很難說,也不便談論。反正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倘有形跡抓在手裡,千萬慎重,不可造次行事。打蛇要打在七寸上,若無把握,須防反噬!」說到這裡,曹毓瑛從書房裡取出密劄一通,鄭重交付:「拜託面呈恭王。我的看法,都寫在上頭了。這封信若落在外人手裡,一場軒然大波,你我都要身敗名裂。千萬當心,千萬當心!」

  朱學勤聽他這樣說,當時解開衣襟,把曹毓瑛的信,藏入貼身所穿短襖的夾袋中。

  事情已經交代,夜也深了,但賓主二人,都有無限依戀不舍之意,這不僅是因為交情深厚的緣故,還另有一分「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的蒼涼之感。朝局混沌,天子病重,一旦「大事出」,在肅順的把持之下,不知會演變成怎樣一個局面?但盼安然度過這個夏天,秋涼回鑾,恭王能與皇帝見了面,渙釋猜嫌,重入軍機,那時大局才有穩定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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