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全傳 | 上頁 下頁
一三


  這是早已教導好了的,大阿哥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喊一聲:「李師傅!」

  行了拜師禮,師弟各自歸座,景壽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只有諳達沒有座位,這也是老規矩。

  「大阿哥!」李鴻藻徐徐說道:「今天第一天上學,我把書房的功課跟你說一說,每天一早上了書房,先拉弓,讀清書,然後讀漢書。現在是半天的功課,只要你早早做完了功課,我就早早放你的學,好不好?」

  「好!」大阿哥大聲答應,表示滿意。

  「那麼,咱們頭一天就按規矩來!」說到這裡,李鴻藻站起來向諳達們說,「請各位先帶大阿哥做功課!」

  諳達們把大阿哥帶出去教拉弓,景壽也跟了出去看著,李鴻藻仍舊留在書房裡,把黃綾硬裱,裁成方塊的「字型大小」和朱書的仿格,都整理好了,然後坐下來喝著茶等。

  弓拉完了,大阿哥回書房讀清書——滿洲文。先從「字頭」讀起,由景壽坐在大阿哥書案旁邊,親自教授。

  咿咿啊啊,讀了五個滿洲文的字頭,休息片刻,再上漢書,李鴻藻先把著他的筆,寫了「天下太平」四個字,然後開蒙第一課,讀《大學》四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李鴻藻教大阿哥自己用朱筆點斷。讀了有個二十遍,便能琅琅上口,大阿哥頗為得意,走下座位來,高聲喊道:「張文亮!」

  「大阿哥!」李鴻藻問:「傳張文亮幹嗎?」

  「我渴了。」

  「喔,渴了。」李鴻藻指著大阿哥的書案:「你回來坐著,我有話說。」

  看師傅的臉板著,張文亮又垂手站在門口,不敢走近,似乎是怕師傅的樣子,大阿哥心存忌憚,一聲不響,乖乖地爬上椅子坐好。

  「做人要學規矩,越是身分貴重的人,越要有規矩。」說到這裡,李鴻藻扭過臉來問張文亮:「大阿哥平常可守規矩啊?」

  「守!」張文亮附和著說,「大阿哥最懂規矩!」

  「好,是要守規矩,才象個人品貴重的大阿哥。」李鴻藻接下來又說,「規矩到處都有的,書房有書房的規矩。大阿哥,你可知道書房的規矩嗎?」

  「不知道。」說了這一句,大阿哥忽然記起皇額娘的教導,馬上又加上了一句:「要聽師傅的話!」

  「對了!」李鴻藻大為興奮,「張文亮的話不錯,大阿哥真是最懂規矩。在書房裡,有什麼事,譬如你渴了要喝水,或者要解小溲什麼的,都要先告訴我,等我答應,不可以自己走下地來,那就是書房的規矩。懂了嗎?」

  「懂了。」

  「好!」李鴻藻點頭嘉許,「我知道大阿哥最乖,最聰明,一說就懂!」

  「師傅,我渴了。」

  「這才對。下來,找張之亮去吧!」

  聽得這一聲,大阿哥身子一挺,從花梨木的大靠背椅上滑了下來,張文亮迎上兩步,把他抱了起來,到對過房間。那裡已擺好了活腿的小膳桌,讓他朝南坐下,取下帽子,先絞了熱手巾替他擦臉:「喝玫瑰露,還是木樨露?」

  「不管什麼,快端來!」大阿哥一本正經地說,「我念書念得渴了。」

  張文亮為哄他高興,便故意罵小太監:「快端玫瑰露來!

  大阿哥念書念得渴了。快,快!」

  小太監也就有意地裝得手忙腳亂,端來調了蜜的玫瑰露,一大盤禦膳房新出爐的「小八件」,四五個人圍著大阿哥團團轉。

  「張文亮!」大阿哥低聲問道:「師傅姓什麼?」

  「姓李嘛,木子李。」

  「我想起來了,叫李鴻藻!」說了這一句,大阿哥玫瑰露也不喝了,點心也不吃了,兩隻眼睛望著空中骨碌碌轉,一個人傻嘻嘻地笑著。

  一遇到這種時候,小太監就要起戒心,不知道有什麼淘氣的花樣想出來。

  大阿哥倒沒有跟小太監找麻煩,伸手拉一拉張文亮的衣服,等他彎下腰來,大阿哥問道:「你怕不怕師傅?」

  張文亮是把大阿哥的性情摸熟了的,若說「不怕」,可能就會指使他去跟師傅打交道。書房不比宮內,太監除了傳旨以外,不得與廷臣交結,更不准干預任何事務,而且看李師傅方正凝重,一上來就給大阿哥立規矩,可知是個難說話的人。所以一聽大阿哥的話,馬上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你怕師傅?」

  「大阿哥怕不怕?」

  「怕!」

  「大阿哥都怕,張文亮自然也怕。」

  大阿哥不作聲了,自然,怏怏之意是完全放在臉上的。

  從這個表情,張文亮知道自己是猜對了,但看大阿哥悶悶不樂,卻又有些擔心,只好想出些話來哄著,哄得高興了,再抱著送到東間。

  餘下的功課是認「字型大小」,跟把筆寫「天下太平」的意思一樣,認了四個字:「正大光明」。這是入學第一天,點綴故事,顛來倒去讓大阿哥認得熟了,再把那四句《大學》背一遍,一字不誤,李鴻藻欣然合書放學。

  於是依舊由景壽帶領,送了回去。一入禁宮,張文亮把大阿哥一把抱起,前後小太監簇擁著,如獻寶似地把他送到皇后那裡。

  這可是大阿哥出世以來,最得意的一天!一路上只聽見太監宮女,遞相傳呼:「大阿哥下學了!」「大阿哥下學了!」進入中宮,但見廊上珠圍翠繞,皇后和各宮的妃嬪,正含笑佇候,只是獨獨不見大阿哥的生母懿貴妃。

  張文亮一看這場面,趕緊把大阿哥放了下來,皇后第一句話就問:「在書房裡哭了沒有?」

  跪在地下的張文亮,高聲答道:「沒有哭,大阿哥在書房裡乖得很,師傅直誇獎!」

  皇后的笑意越發濃了:「師傅怎麼說呀?」

  「師傅誇獎大阿哥懂規矩,聰明。」

  「可吃了點什麼沒有?」

  「喝了一盞玫瑰露,吃了四五塊點心。」

  「噢!」皇后拉著大阿哥的手說,「來!告訴我,今天師傅教了你些什麼?」

  一面說,一面把大阿哥領了進去,皇后坐在炕上,親自替大阿哥摘了帽子,讓他靠在身邊,問他書房功課。事情太多,大阿哥有些說不上來,加以妃嬪們你一句,她一句地問,越發使他結結巴巴地弄不清楚。皇后把張文亮傳了進來,細問明白,再聽大阿哥背了那四句《大學》,知道一切順利,才算放下了心。

  「可真難為你!」皇后笑著摸了摸他的頭,轉臉又吩咐張文亮:「先把大阿哥送了去見皇上,回頭就送到懿貴妃那兒去。」

  皇帝還在禦書房召見軍機大臣,此時任何人不准進入,張文亮不敢違背皇后的話,只好帶著大阿哥在那裡等著。

  這一天召見軍機的時間特別長,不但因為要皇帝裁決的大事甚多,而且為了戶部一個摺子,君臣之間頗有不同的意見。戶部滿漢兩尚書,實權在滿尚書肅順手裡。肅順以能清除積弊自許,認為自洪秀全金田村起事,派官軍剿捕以來,時隔十年以上,而各地軍費報銷,猶多未辦,因此,從軍興之始的廣西下手,查出自道光三十年,特命林則徐為欽差大臣,並派固原提督向榮,前雲南提督張必祿,領兵分路至廣西會剿開始,到咸豐二年,洪楊出兵兩湖,廣西的軍事告一段落為止,三年之中,撥過軍餉一千一百余萬兩,延不報銷。戶部一再行文廣西催辦,又奉旨勒限於上年年底趕辦完結。到現在限期過了三個月,還是拖在那裡。因此肅順上了個摺子,奏請將廣西巡撫劉長佑,布政使張凱嵩,先行議處。

  對於肅順的清理積弊,皇帝是深為嘉許的,但從咸豐八年科場案,因為肅順的堅持,殺了正考官大學士柏葰以後,皇帝總覺得他所主張的手段,是太過分了一些。象廣西的軍費報銷,現任的巡撫和藩台,延不遵辦,當然有他們的難處,十年前的一筆爛帳,要毫不知情的,隔了好幾任的官員來負責,未免說不過去。

  「凡事總有個開頭。」肅順抗聲爭辯:「若照皇上這麼寬大,積弊根本無從清理起。」

  「物有本末,事有始終,要說開頭,首先就要從道光三十年的廣西巡撫身上追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