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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懿貴妃也笑笑不響。隨後便丟下此事,談到別的了。只是心裡卻始終拋不開,小安子一直在說:大阿哥樂意親近皇后,不是件好事!看來這話倒真的不無見地。

  因此,到了下午,她又到了中宮。皇后愛吃零食,除了禦膳房精製的點心以外,也常有專差從京城裡送了有名的小吃來,不管東西多少,她一定得留下兩份,一份給大阿哥,一份給麗妃所生的大公主。這也是姊弟兩人,一到午後便吵著要到皇后那裡去的原因之一。

  懿貴妃一到,姊弟倆象個懂事的大孩子似地,站起來迎接,跪安叫「額娘」。然後拉著手,又去玩他們的七巧板,懿貴妃便陪著皇后坐在炕上喝茶聊閑天。

  一會兒姊弟倆吵嘴了,「怎麼啦?怎麼啦?」皇后大聲地問。

  各人的保母,紛紛跑來拉架。姊弟倆卻不理她們,一前一後奔到皇后面前來告訴。

  「阿哥欺侮我!」大公主嘟著小嘴說。

  「誰欺侮你了?」大阿哥拉開嗓子嚷著,顯得理直而氣壯,「你擺不出,賴人。老漁翁少個腦袋,那算什麼?」

  皇后一聽就樂了,「什麼『老漁翁少個腦袋』?」

  「皇額娘,你來看!」

  大阿哥拉著皇后去看他們擺的七巧板,大公主也緊跟著。這種「官司」,從開始到此刻,他們都沒有理懿貴妃,懿貴妃也插不進一句話去。

  大阿哥和大公主所玩的七巧板,與民間的不同,那是經過他們的嫡親祖母,宣宗孝全皇后改良過的。孝全皇后從小生長在蘇州,對於江南閣閣中的那些玩藝,無不精通,經她改良過的七巧板,其實已不止七塊,因此能擺出更多、更複雜的花樣。每一種花樣都畫成圖,題上名目,稱為「七巧譜」。

  姊弟倆比賽著擺「譜」,大阿哥擺的一個花樣,叫做「月明林下美人來」,美人是擺成了,卻忘了擺月亮,讓大公主捉住了錯,大阿哥輸了,不肯叫打手心,只說:「該你五下。你輸了扯直,贏了一起打!」

  大公主答應了,擺一個大阿哥指定的花樣,名為「獨釣寒江雪」,主要人物就是個老漁翁,擺到完結,少個腦袋。

  皇后讓他們姊弟倆拉了來,一看就看出來了:「少一塊嘛!」

  果然少一塊!少一塊半圓形的板子,高掛上方,就是「月亮」,斜安在老漁翁身上,就是「腦袋」,大公主還未說話,大阿哥卻先嚷開了。

  「怎麼少一塊呢?找,快找!」

  於是宮女、保母一起彎下腰去找,那塊半圓形的板子,不過半寸長,體積太小,找起來不容易,人仰馬翻地亂了半天,始終未曾找著。

  「算了!」皇后吩咐,「不用找了。另外拿一副來給阿哥、公主玩兒。」

  「不行!非找不可。」大阿哥指著大公主說,「找不著就算你輸!」

  「皇額娘,你看,阿哥不講理。」

  「好了,好了!」皇后笑著勸架,「這一副不算。」

  「那麼頭一副呢?」大公主問。

  「頭一副?算……,算雙喜輸。來,雙喜,讓大公主打手心!」

  雙喜笑嘻嘻地伸出手來,大公主又不肯打,只扭著身子不依。懿貴妃冷眼旁觀,看到大阿哥搗鬼,悄悄走了過來,一伸手握住了他的小拳頭,從拳頭裡取出了那塊遍找不得的半圓形板子!

  「沒有出息的東西!輸了撒賴!」懿貴妃順手在大阿哥手心上,狠狠打了一下。

  玩兒得很熱鬧的,一下子因為大阿哥受了責罰,想哭不敢哭的神情,把一屋子的歡笑都趕跑了,面面相覷,不敢作聲。

  皇后覺得十分無趣,轉身回到炕上坐著抽煙袋。雙喜向保母們使了個眼色,各人帶著大阿哥和大公主跪了安,悄沒聲息地退出宮去。

  「大阿哥快上學了,也該收收心了。」皇后這麼說了一句。

  從第二天起,大阿哥便不能再象平日那樣痛快地玩,這樣一直到了四月初六,入學的前一天,皇帝特為召見大阿哥的師傅李鴻藻,有所垂詢。

  等李鵬藻奏報了大阿哥入學準備的情形,皇帝表示滿意。又問:「高宗純皇帝的聖訓,其中有一段關於皇子典學的話,你可記得?」

  「臣謹記在心,不敢忘!」

  「念給我聽聽。」

  這是有意考「師傅」了,李鴻藻應聲:「是!」然後凝神略想一想,用極清朗的聲音背誦:「乾隆元年正月二十四日,上諭皇子師傅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朱軾、左都禦史福敏、侍朗徐元夢、邵基:『皇子年齒雖幼,然陶淑涵養之功,必自幼齡始,卿等可殫心教導之。倘不率教,卿等不妨過於嚴厲。從來設教之道,嚴有益而寬多損,將來皇子長成自知之也。』」

  「對了!」皇帝點點頭,「我要告訴你的,也就是這些話,俗語說:『開口奶要吃得好』,你是大阿哥啟蒙的師傅,別辜負我的期望!」

  李鴻藻趕緊免冠碰頭,誠惶誠恐地奏答:「臣敢不竭駑駘,上答天恩!」

  皇帝又轉臉對站在禦書案旁邊的御前大臣,六額駙景壽說:「書房裡固不宜熱鬧,可也不宜於太冷清。阿哥有個伴讀的人就好了!」

  景壽天性拙訥,慢吞吞地答道:「那要身分相近、年齡相仿才行。惇王的老二載漪,恭王的老大載澂,可以給大阿哥伴讀,可是都不在這兒。除非……」

  「除非在京才行。」站在皇帝身後的肅順,跨出一步,搶過景壽的話來說,「而且,現在只有李師傅一個人,怕忙不過來,反倒耽誤了大阿哥的功課,等秋天回鑾以後,再請旨辦理吧!」

  「嗯,這話也是!」

  皇帝沒有再說下去。君臣之間,不能有太多的沉默,於是肅順努一努嘴,李鴻藻跪了安,由景壽帶領著退出禦書房。

  「該賞些什麼?」皇帝回頭跟肅順商議。

  「照例是文綺筆硯。」

  等皇帝提起朱筆,才寫了「賞李鴻藻」四個字,肅順便自作主張,在皇帝身後念著賞賜的東西。

  「寧綢兩匹,荷包一對,端硯一方,大卷筆十枝。」

  他念一句,皇帝寫一句,寫完,把朱諭交了給肅順,皇帝隨即又到中宮,叫了大阿哥來,諄諄告誡,是一篇尊師重道的大道理,大阿哥似懂非懂地應著。

  等皇帝一走,皇后少不得也有一番叮囑,她拉著大阿哥的手說:「要聽師傅的話,不要淘氣。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大阿哥響亮地答應著,皇后這兩句話,他是完全懂的。

  皇后又把大阿哥那裡的首領太監張文亮傳了來,責成他用心照料,特別叮囑,甯早勿遲。因此,這夜四更天張文亮就把大阿哥喚了起來,袍褂靴帽,紮束停當,領著到皇帝、皇后那裡請了安,然後由奉旨照料的御前大臣景壽引領著,初到書房。

  這時,朝珠補褂,翎頂輝煌的李鴻藻,早就在書房外面站班伺候。把大阿哥迎入正屋,先按廷臣見皇子的禮節,請安行禮,然後由景壽引大阿哥進了東間書房,裡面已設下東西相向的兩張書案,西面一張是大阿哥的,張文亮拉拉扯扯地讓大阿哥在他自己的書案面前向東站定。景壽走到上面,南向而立,李鴻藻站在東面書案前,與大阿哥面對面,其餘的諳達們,在南窗下站成一排,張文亮則退出門外。

  等各人站定了位置,景壽從身上取出朱諭,高聲說道:「奉旨……」

  才說了兩個字,李鴻藻趕緊趨蹌數步,雙膝一跪,後面的諳達們,也都紛紛跪下,只有六歲的大阿哥,還不懂這些禮節,依然站著。

  於是景壽繼續傳旨:「大阿哥今日初入書房,師傅已派定翰林院編修李鴻藻充任,師道尊嚴,雖皇子不得例外,應行拜師之禮,著李鴻藻毋得固辭。欽此!」

  李鴻藻照例先磕頭謝恩,等站起身來,向景壽表示:「皇上天高地厚之恩,鴻藻感戴不盡。但是,名分攸關,大阿哥要行拜師之禮,實在不敢當,求額附奏稟皇上,豁免了這個禮節。」

  「你不必太謙了!本朝最重師傅之教,大阿哥今天行了禮,也讓他自己記得,師傅應該尊重,這樣子他才會虛心受教。」

  說到這裡,景壽朝門外喊了聲:「張文亮!」

  「張文亮在!」

  「取氈條來!」

  傳取氈條,自是要行跪拜之禮,李鴻藻趕緊向景壽搖著手說:「若行大禮,不敢奉詔!」

  「也罷!」景壽向張文亮揮一揮手,臉卻對著李鴻藻:「按老規矩,大阿哥作揖吧。你可不許不受!」

  既是老規矩,而且朱諭有「毋得固辭」的話,李鴻藻再要謙辭,就變得虛偽而有失師道了,所以不再多說,走到書案面前,微微偏著站定。

  「大阿哥,給師傅作揖,叫『李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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