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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懿貴妃給她這六歲的兒子弄迷糊了,有些困擾,有些不快,但也有些欣悅和得意——為了大阿哥的神氣活現,象個身分尊貴的皇長子。

  但一看到太監和宮女的臉色,她從困惑中醒悟過來,立即沉著臉喝道:「你這要幹什麼?」

  大阿哥一看到她母親如此,心裡有些發慌,但視線落到小安子身上,卻又勇氣忽生,朗朗答道:「我要叫陳勝文來問,我跟額娘回話,可許『誇蘭達』在旁邊亂插嘴?誰興的這個規矩?」

  居然能如此侃侃而談,懿貴妃心裡明白,不可再用對付一個孩子的辦法,哄哄騙騙,就能了事,但也絕對不能依他。主子談話,「誇蘭達」——太監在一旁插嘴,這要在乾隆年間,立刻就能捆到內務府,活活打死。照此刻的罪名,至少也是一頓板子,斥逐出宮。小安子縱不足惜,自己的臉面可不能讓人撕破!

  於是她略想一想,依舊繃著臉說:「有我在,不用你管!小安子不對,我會處罰他。」

  「那就請額娘處罰小安子!」

  是如此咄咄逼人,懿貴妃心裡十分氣惱,受肅六的氣受不夠,還受自己兒子的氣!這一下,她的胸膈間立刻隱隱作痛,不由得抬起手捂著痛處。

  小安子一看這情形,知道禍闖大了!原來還指望著懿貴妃庇護,現在懿貴妃自己都氣得發了肝氣,她犯病的時候,脾氣最壞,說翻臉就翻臉,決不容情,真的叫人傳了陳勝文進來,那就只有「萬歲爺」才能救得了自己這條命。

  一想到此,不敢怠慢,撲通一聲,跪在水磨磚地上,雙手左右開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罵:「小安子該死!小安子該死!」

  大阿哥這下心裡才舒服了些,逞報復的快意,大聲說道:「給我狠狠地打!」

  「是!狠狠地打!」小安子還高聲回答,就象打的不是自己似的。

  自己把自己的臉都打腫了,這還不算,大阿哥又說了句:「打一百!」

  於是從頭來起,另有個太監「一啊、二啊」地高唱計數。打足了一百,小安子還得給懿貴妃和大阿哥磕頭,謝謝「恩典」。

  到了晚上,腫著臉的小安子,跪在懿貴妃面前哭訴,他說大阿哥受了別人的挑唆,無故拿他羞辱,表示自己這頓嘴巴,打得於心不甘,口口聲聲:「主子替奴才作主!主子替奴才作主!」

  懿貴妃自己心裡也非常不痛快,只說了句:「你何必跟大阿哥認真!」意思是何必跟孩子一般見識,這也算是一句勸慰的話了。

  無奈小安子一味磨著,斷言必有人挑唆。然則挑唆的是誰呢?懿貴妃要他指出人來,小安子這才不作聲。但是這口氣,無論如何咽不下去。明查暗訪,到底讓他打聽清楚了,是一個「諳達」,看不慣他那副狐假虎威的醜態,又聽得大阿哥說討厭小安子,便想出這麼個「高招」來整他。而且反復教了不少遍,大阿哥才能把這齣戲唱得如此有聲有色。

  於是,小安子又到懿貴妃那裡去告密,但話中添油加醋,改了許多,他不說自己為人所厭恨,說是別人知道他在懿貴妃面前得寵,故意拿他開刀,目的是在打擊懿貴妃。換句話說,他是為懿貴妃而吃的虧。

  自然,初聽之下,懿貴妃十分生氣,追問著說:「那麼,到底是誰在挑唆大阿哥呢?」

  「奴才不敢說!」

  「有什麼不敢說的?難道還是皇后?」

  「不是皇后。是……」他蘸著口水,在磚地上寫了個「麗」字。

  是麗妃?懿貴妃冷笑一聲:「她不敢!」

  「主子不信,奴才就沒有辦法了。」

  「雞毛蒜皮的小事,過去就過去了!」懿貴妃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她早已平心靜氣地想過,這件事決不能再提,提了叫人笑話,而且大阿哥責罰一個太監,也實在算不了一回事。如果象這樣的事,都要主子出頭來管,這個主子也太不明事理,太不顧身分了。

  在小安子自然不會這麼想,自己狠狠打了自己一頓,面子都丟完了,卻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原想懿貴妃設法替自己出氣,不道竟是這樣地不體恤人,反弄得委屈愈深。看來一片赤膽忠心,完全白搭。

  想到這裡,不免寒心,承應差遣,便有些故意裝聾作啞,懶懶地不甚起勁。懿貴妃也知道他受了委屈,姑且容忍。只是一次兩次猶可,老是這樣子,可把她惹惱了。

  「我看你有點兒犯賤!」懿貴妃板著臉罵他,「你要不願意在我這兒當差,你趁早說,我成全你,馬上傳敬事房來把你帶走!」

  這一下,嚇得小安子再不敢多說一個字。但晚上睡在床上,思前想後,覺得自己以全副心血精神伺候懿貴妃,就有一時之錯,也還有千日之好,打罵責罰,都可甘受不辭,只居然要攆了出去,如此絕情,不但叫人寒心,也實在叫人傷心!

  因此,小安子象個含冤負屈的童養媳似地,躲在被窩裡整整哭了一晚上,臉上的紅腫未消,眼睛倒又腫了。

  說來也真有些犯賤,宦官的身體,受後天的戕賊,有傷天和,所以他們的許多想法,絕不同於男子,甚至亦有異於一般的婦人。小安子讓懿貴妃一頓罵得哭了,卻從眼淚中流出一個死心塌地來,儘自琢磨著如何才能博得懿貴妃的歡心,如何才能贏得懿貴妃的誇獎?惟有這樣去思量透徹,他覺得一顆心才有個安頓之處。

  於是第二天一大早,懿貴妃的寢門初啟,宮女出來舀水的時候,他就跪在門外,大聲稟報:「小安子給主子請安!」

  裡面初無聲息,然後說一聲:「進來!」

  掀開門簾,只見懿貴妃正背門坐在妝台前,她穿著玫瑰紫緞子的夾襖,月白軟緞的撒腳褲,外罩一件專為梳頭用的寶藍寧綢長背心,身後頭髮,象玄色緞子似地,披到腰下,一名宮女拿著闊齒的牙梳在為她通發。她自己正抬起手,用養得極長的五個指甲,在輕輕搔著頭皮,夾襖的袖子落到肘彎,露出雪白一段手腕,腕上一隻琉璃翠的鐲子,綠得象一汪春水。

  小安子不敢多看,再一次跪了安,站起身陪著笑說:「主子昨兒晚上睡得好?」

  「嗯!」懿貴妃從鏡子裡看見了他的哭腫了的雙眼,倏地轉過身來,定睛看了他一下,點點頭說:「小心當差!將來有你的好處。」

  「主子的恩典。」小安子趴下地來,又磕了一個頭,然後起身去當他的差。

  他所當的差極多極雜,但有個萬變不離的宗旨,一切所作所為,都要讓懿貴妃知道。這時候就在屋裡察看檢點,那些精巧的八音鐘上了弦沒有?什麼陳設擺得位置不對?一樣樣都查到。最後看見炕床下有灰塵,親自拿了棕帚,鑽到裡面去清掃。

  懿貴妃把他的動作都看在眼裡,但沒有說什麼。照每日常例,梳洗完了傳早膳,然後前後院「繞彎兒」消食,繞夠了時候,換衣服到中宮給皇后請安。

  這下小安子又為難了,每日到中宮照例要跟了去,但這張打腫了的臉,特別是一雙眼睛,實在見不得人,卻又不敢跟懿貴妃去請假。想了半天,只好躲了起來,希望主子不見便不問,混了過去。

  懿貴妃是極精細的人,何能不問:「小安子呢?」

  既混不過去,只好硬著頭皮答應:「奴才在這兒哪!」他一面高聲回答,一面急急地趕了來當差。

  一見他那樣子,懿貴妃倒覺得他有些可憐,便說:「今兒你不必伺候了!」

  小安子如遇大赦,可是不敢露出高興的神氣,低聲應「是!」仿佛不叫他跟了去,還覺得怪委屈似地。

  「你這雙眼睛怎麼啦?」明知道他是哭腫的,懿貴妃不好意思點穿,只又說:「回你自己屋裡歇著吧!今兒不必當差了!

  找點什麼藥治一治,再拿燙手巾敷敷就好了!」

  如此溫語慰恤,小安子真有感激涕零之感。想想一晚上的眼淚,自覺沒有白流。

  懿貴妃到中宮的時刻,照例要比其他妃嬪晚一些,這是三個原因使然,第一,她要表示她在妃嬪中的地位最高。其次,不願跟麗妃見面,見了麗妃,她心裡就會酸酸地不好受。再有就是留在最後,可以跟皇后說說話,一來打聽些消息,二來相機進言,以中宮的命令,達成她的意願。

  這天卻是皇后先有事問她,未說之前,先皺了眉頭,「怎麼回事?」開出口來,更知不以為然,「說小安子挺放肆的,是不是?」

  懿貴妃一聽皇后這話,心裡便有氣——倒不是對皇后,氣的是到皇后面前來搬弄是非的人,但她不肯把這些感覺形之於顏色,只平靜而略帶亢傲地答道:「我那兒的人,誰也不敢放肆!」

  「那麼,怎麼說是他頂撞了阿哥呢?」

  懿貴妃笑了,這笑是做作出來的,做作得極象,一看就知道她是為了自己的兒子而得意,然後又用微有所憾的語氣答道:「阿哥任性、淘氣,小安子也算是個挺機警的人,讓他治得哭笑不得。」

  把這重公案當做笑話來談,皇后便無可再說了,也是付之一笑。

  於是懿貴妃又不經意地問道:「皇后倒是聽誰說的呀?」

  皇后老實,不善說假話,隨口答道:「是阿哥自己來告訴我的。」她又笑著加了句:「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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