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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他既不問,朱學勤自然也不會再說。談了些別的,又到上房去見了翁同龢的父親,為戶部官票所兌換寶鈔舞弊一案,被肅順整得「革職留任」的體仁閣大學士翁心存,方始告辭。

  當日出德勝門,暫住一家字型大小叫「即升」的旅店。第二天一早,行李先發,朱學勤與送行的至好略作周旋,過了時辰,方始揖別登車。

  由京城到熱河承德,通常是四天的路程。朱學勤按站歇宿,出了古北口,第三天下午到達灤平縣,滿洲地名稱為「喀拉河屯」,也有行宮在此,離避暑山莊只有一站的途程,如果要趕一趕路,當天也到得了承德。但為了要示人以從容,他還是在灤平住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上車,午初時分到了承德,行李下了客店,人卻不能休息,一身行裝,先到宮門請安,然後轉往麗正門內的軍機直廬。

  朱學勤是恭親王留京辦理「撫局」,奏准隨同辦事的人員,但依舊兼顧著軍機章京領班的原差使,所以一到先按司員見「堂官」的規矩,謁見軍機大臣,呈上了文祥的親筆信,面稟了在京的「班務」,自然也還談了京裡的情形。

  從軍機大臣那裡下來,到對面屋內與同事相見。大家都正在忙的時候,也不過作個揖,問聲好,公務私事,有許多話說,卻無工夫。於是曹毓瑛作了安排,晚上為朱學勤接風,邀所有的同事作陪,以便詳談,一面把自己的車借給朱學勤,讓他坐了去拜客。

  承德地方不大,扈從的官員也不多,拜完客回到客店,時候還早,朱學勤好好休息了一陣,才換了便服,來到曹家,已有好幾個同事先在等著,各家都有信件什物托他帶來,朱學勤就在曹家一一交代。

  開席入座,行過了一巡酒,談風漸生,紛紛問起故人消息。朱學勤交遊最廣,問到的幾乎無一不識,特別是那些名士的近況,潘祖蔭在崇效寺宴客賞牡丹;李慈銘新結識了三樹堂的名妓佩芳;翁同龢上已那一天與同鄉公祭顧亭林;諸如此類不是風雅便是風流的韻事,他或者親歷、或者親見,所以談來格外真切有趣。

  「看來九城繁華,依然如昔。」隨扈到行在以後,始終未曾回過京的許庚身,感慨而又嚮往地說。

  「就圓明園,卻真是傷心慘目。」朱學勤搖搖頭不願再說下去了。

  一提到圓明園的遭劫,頓使滿座不歡,而且這會談到時局——恰是曹毓瑛所希望避免的話題,所以趕緊找句話岔了開去。

  「修伯,」他說,「你何必住店?搬到我這裡來吧!」

  「倘或耽擱的日子不多,那就一動不如一靜了。」

  「『通典』有話下來了,這裡事多,正要添人,意思是讓你留下來幫一兩個月的忙。」

  朱學勤原來就有多住些日子的打算,但這話只好跟曹毓瑛一個人在私底下說,在座的同事中,有些是要顧忌的,所以他表面上只能持一切聽上命差遣的態度,點點頭說:「我自己無所謂。不過,我在恭王那裡,是奉了旨的,倘要我留下來,恭王那裡該有個交代。」

  「當然,當然。」曹毓瑛說:「好在『撫局』已成,你原來也該歸班了。」

  一席快談,到此算是結束。在「內廷當差」的官員,都起得絕早,所以睡得也早,飯罷隨即道謝,紛紛散去。曹毓瑛把朱學勤留了下來,一面差人到客店去算帳取行李,一面將這位遠客延入書房,重新沏上茶來,屏人密談。

  朱學勤告訴他,即使沒有密信催促,也要到熱河來一趟,因為在京聽得行在的謠言,說恭王挾洋人自重,有謀反的企圖,這話傳到他本人耳朵裡,異常不安,上折請求到行在來謁見皇帝,就是想當面有所解釋。接到朱批的摺子,皇帝的猜嫌,似乎越來越重,恭王與文祥商量的結果,決定叫朱學勤來作一番實地的考察,當然也要下一番疏導闢謠的工夫。

  說完了這些,朱學勤緊接著又問:「到底有這些謠言沒有?」

  「怎麼沒有?連惇王都有這話!」

  朱學勤大為驚駭,而且不勝困惑:「『宮燈』、『心台』一班人,造此謠言,猶有可說。怎麼惇王也說這話?」

  「惇王原是個沒見識、沒主張的人,誤信謠言,又何足怪!」

  「可是,」朱學勤顯得很不安,「惇王的身分不同,嫡親手足如此說,上頭當然會相信。」

  「上頭還不知惇王的為人?」曹毓瑛極沉著地說,「這些個謠言,當然大非好事,但也不必看得太認真!」

  「嗯,嗯!」朱學勤有所領會了,淡焉置之,可能比認真去闢謠,要來得聰明。

  「可慮的倒是上頭的病!」

  「是啊!」朱學勤趕緊又問:「這方面,京裡的謠言也極多。

  到底真相如何?」

  曹毓瑛看了看門外,移開茶碗,隔著茶几湊到朱學勤面前,輕輕說道:「不過拖日子而已!」

  「噢!能拖多少日子呢?」

  「聽李卓軒的口氣,只怕拖不過年。」

  「那,那……」朱學勤要問的話太多,都擠在喉頭,反不知先說那一句好了。

  「『湖州』的意思怎麼樣?」曹毓瑛又加了一句:「為恭王打算。」

  朱學勤定一定神,才能辨清曹毓瑛所問的是什麼,於是答道:「『湖州』的意思,總要讓恭王重入軍機才好!」

  「此獠不去,恐成妄想。」曹毓瑛做了個「六」數的手勢,當然是指肅順。

  朱學勤點點頭:「那也只好緩緩圖之!」

  「你明白這一層,最好。」曹毓瑛警告他說,「人人都知你與恭王的關係,暗中窺伺的,大有人在!」曹毓瑛的觀察,一點不錯,頗有人在談論朱學勤到熱河的消息,猜測他此行的目的。甚至連小安子都悄悄去告訴懿貴妃:「六爺的心腹,那個姓朱的『達拉密』來了。」

  「嗯!」懿貴妃想了想吩咐:「再去打聽,他是來換軍機上的班,還是六爺派他來幹什麼?」

  軍機處的關防最嚴密,而且朱學勤謹言慎行,退值以後不出門拜客,住在曹家,也只與些極熟的人在一起打牌喝酒,或者玩玩古董,談談詩文,因此小安子始終無法把他的來意打聽清楚,只好捏造些無根之談去搪塞「主子」,前言不符後語,破約百出。懿貴妃心裡自然明白,但懶得去尋根問底,因為這些日子,她的全副精神都放在大阿哥身上。

  大阿哥決定在四月初七入學,以及派李鴻藻充當師傅,她是在朱諭下來以後才知道的,這倒還在其次,最教她心裡不舒服的是,得到消息,說皇帝與皇后事先作過商量,四月初七這個日子,就是皇帝用雙喜拿來的時憲書,親手選定的。男孩子啟蒙入學是件大事,那怕民家小戶,也得先告訴生母一聲,而在宮裡居然是這樣子!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這句話,最實在不過。懿貴妃這樣在心裡想。

  不!她又想名位比權勢更要緊!名位一到,權勢自來。大阿哥入學,皇帝為什麼跟皇后商量?就因為她是皇后!此是懿貴妃最耿耿于懷的一大恨事,論家世,鈕祜祿氏和葉赫那拉氏,一般都是「上三旗」尊貴的大族。論身分選秀女的時節,一般都是三品道員家的女兒,只不過她早服侍了皇帝兩年,便當上了皇后。自己還生了兒子,對得起大清朝的列祖列宗,卻連次皇后一等的「皇貴妃」的名位都還沒有巴結上,已是天大的冤屈,如今索性連親兒子入學,都夠不上資格說句話,這口氣怎能叫人咽得下?

  為此,懿貴妃氣得發「肝氣」,晚上胸膈之間疼得睡不著,要「坐更」的小安子揉啊,捶啊的折騰好半天,才能安靜下來。

  肝氣平復以後,她很冷靜地想到,當皇后是今生休想了!那怕現在的皇后,暴疾崩逝,可以斷定皇帝寧願讓中宮虛位,決不會冊立她為後,至於當太后雖是必然之勢,但也要做皇帝的兒子聽話孝順,這個太后才做得有味。倘如宮內相沿的傳說,聖祖德妃烏雅氏,因為做皇帝的兒子不孝,雍正元年五月,活活地被氣死,算起來不過當了半年的太后,還是個虛名。這樣的太后,又何足貴?

  由此她有一番覺悟,從現在開始,非要把大阿哥控制在手裡,叫他聽話孝順不可。於是,常常傳話叫保母把大阿哥領了來玩,和顏悅色地哄著他。母子天性原在,大阿哥平日畏憚生母,只因為懿貴妃不象皇后那樣慈愛,現在既然如此,大阿哥自然也樂於親近生母了。

  每當他們母子絮語,不知趣的小安子總愛在旁邊指手劃腳地胡亂插嘴,皇子只有六歲,愛憎之心卻十分強烈,恨透了小安子,但拿他無可奈何。

  有一天受了人的教,當小安子又來插嘴時,大阿哥大吼一聲:「你個放肆的東西,給我滾!」

  這一聲吼,殿內殿外的人,包括懿貴妃在內,無不驚異得發愣,自然,最惶惑的是小安子,勉強擠出一臉笑容,彎下腰來說:「大阿哥,你,你是怎麼啦?給小安子發這麼大脾氣!」

  皇子似乎忽然長大成人,胸一挺,厲聲申斥:「還敢跟我回嘴!」接著用更大的聲音,看著一屋的太監和宮女說:「給我把陳勝文找來!」

  沒有那個太監或宮女敢作聲,只偷眼望著懿貴妃,要等她有句話下來,才好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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