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全傳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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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妃這下完全明白了,此刻聽皇后的這場訓,完全是懿貴妃搗出來的鬼。眼前有皇帝在,到底是個靠山,還不致吃她的大虧,倘或靠山一倒,母以子貴,她即刻便是太后的身分,那時作威作福,盡找麻煩,只怕有生之年,無非以淚洗面的日子!這樣一想,憂急無計,一伏身撲向皇后膝上,抽抽噎噎,哭得好不傷心。 上午是懿貴妃如此,下午麗妃又如此!皇后心裡明白,是同樣的一副眼淚,看著似為皇上的病勢憂傷,其實哭的是自己的將來。怎麼辦呢?皇后除了陪著掉眼淚以外,別無可以安慰她的話。 麗妃一面哭,一面想,光是哭出幾碗眼淚,無濟於事,皇后忠厚,該趁早有所表示,於是,哽咽著說:「萬一皇上有個什麼,我只好跟了皇上去!那時求皇后替我作主。」 皇后再老實,也不致於相信麗妃將來會殉節,她那最後一句話,自然是暗指著懿貴妃而發的。倘或有那不幸的一天,兩宮同尊,不全由自己發號施令,對麗妃怕也只能回護得一分是一分。因此,自覺心餘力絀的皇后,忍不住歎口氣:「唉!只怪你自己肚子不爭氣!」 這一說,正碰著麗妃最傷心的地方,越發哭得厲害。她的懷孕,猶在懿貴妃之先,但咸豐五年生的是個女兒,如果生男便是大阿哥,眼前及將來的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皇后甚為失悔,不該觸及她的隱痛。眼看麗妃涕泗滂沱,卻是怎麼樣也勸她不住,心裡不免著急,而且有些懊惱。就這時,宮女雙喜匆匆進來奏報:「萬歲爺駕到!」 這一下,立刻把麗妃的眼淚擋了回去。皇后也站了起來,看著她紅腫的雙眼,認為她不宜見駕,說一聲:「你快回避吧!」 隨即出了寢宮,去迎接皇帝。 四名小太監抬著明黃軟轎,已到殿前,皇后迎了進來,見過了禮,皇帝起身說道:「到你那間小書房坐吧!那兒靜些。」 皇后的小書房也是個套間,窗明几淨,十分素雅。皇帝摘下冬帽,往軟椅上頹然一靠,皇后趕緊取了個錦枕墊在他腦後。 「噯,好累!」 「那能不累啊?」皇后接口說道,「白天晚上都忙。」 話中原是意存諷勸,但出於皇后之口,無論語氣、聲調,都摸不出一點點棱角,所以效果正好相反,聽來竟是句極體貼的話。皇帝露出森森白牙,十分欣慰地笑了,同時伸出一隻瘦得成了皮包骨的手,親熱地向皇后的手一握。 於是雙喜使個眼色,幾名宮女悄悄地退了出去,只遠遠的在廊下伺候。 「你也坐嘛!」 「嗯。」皇后掙脫了手,拉過一個錦墩來,坐在皇帝身旁,從茶几上的大冰盤裡取了個蘋果,用一把牙柄的小洋刀,聚精會神地削著皮。 看著她那低垂的杏兒眼和蔥管兒似的纖纖十指,皇帝忽有感觸,微喟著念道:「唉,不幸生在帝王家。」 皇后抬頭看著他,不敢流露眼中的憂鬱,笑著問道,「那兒來的這麼句牢騷?」 「牢騷?我的牢騷可多著哪!不提也罷。」 口中不提,心裡卻忍不住嚮往那種貴介公子的境界。皇帝最羡慕的是門第清華的紅翰林,文采風流,名動公卿,家資也不必如何豪富,只要日子過得寬裕,在倦於攜酒看花,選色征歌時,關起門來,百事不管,伴著皇后這樣溫柔敦厚的嬌妻,麗妃那樣善解人意的美妾,這才是人生在世無上的際遇。 這樣想著,口中問道:「你可知道我最羡慕的是誰?」 皇后微感詫異,一面把削好的一個蘋果遞給皇帝,一面調侃地說:「俗語說得好,『做了皇帝想做神仙』,只怕就是皇上了。」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做神仙有什麼味道?」 「那麼,皇上想做什麼呢?」 皇帝安閒地咬了口蘋果,徐徐說道:「前明的正德,自己封自己做『總兵』,以前我覺得他是異想天開,這兩年我算是摸著他的心境了!如果說京內外大小衙門,能讓我挑一個,我一定挑翰林院或是詹事府。」 「虧皇上怎麼想來的?」皇后笑道,「翰林,倒是又清閒,又貴重,可就是『大考』的滋味不好受!」 「『大考』才三年一次……」 正說到這裡,雙喜在門外拉開一條極清脆的嗓子奏報:「啟奏萬歲爺,內奏事處進黃匣子。」 「當」一聲,皇帝把才咬了兩口的蘋果,扔向銀痰盂裡,「你看,」他向皇后說,「連個水果都不讓好生吃!」說著,吃力地站了起來,步出皇后的小書房。 內奏事處此時進黃匣子,必是專差飛遞的軍報。一看果然,是兩江總督曾國藩從祁門大營上奏,說曾國荃攻安慶的大軍,反被包圍,而各路清軍,皆受牽制,無法抽調赴援,曾國藩決定從祁門大營移駐安徽北岸的東流,親自督師,挽救危局。這是軍事上的一番大更張,皇帝背著手在走廊上沉思,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敢高聲說話,唯一的例外是六歲的皇子。 跑著、跳著、叫著的大阿哥,一見皇帝,立刻變了個樣子,收起嬉笑,跪下請安,用滿洲話叫聲父親:「阿瑪!」 「嗯,乖!好好玩兒去吧。別摔著!」 大阿哥站起來,先退後兩步,才悄悄溜走,這都是「諳達」調教好了的。但「諳達」究竟不能算做傳道解惑的「師傅」,皇帝此刻看見大阿哥,想起一件存在心中已久,早要跟皇后商議的大事。於是,把曾國藩的奏摺發交軍機處,等明天早晨再作商量,自己重又回到了皇后的小書房。 他要跟皇后商量的是,大阿哥該上書房了。歷來的規矩,皇子六歲入學,早在去年,皇帝就已降旨,命「大臣擇保儒臣堪膺授讀之任者」,其中大學士彭蘊章所薦的一個李鴻藻,簡在帝心,這時不妨問問皇后的意思。 皇后也知道李鴻藻其人。他原是「上書房」的老人,醇王、鐘王、孚王都跟他讀過書,談起來都稱讚「李師傅講書透徹」。又曾私下告訴皇后,說「李師傅長得象皇上」,因此皇后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對於皇帝的徵詢,內心是贊成的。 但皇后素性謹慎,對於此等大事,向來不願作過分肯定的表示,所以這樣答道:「光是口才好也不行,不知道可有真才實學?人品怎麼樣?」 「翰林的底子,學問差不到那兒去。至於人品,他這三年在河南『學政』任上,名聲挺不錯,那也就可想而知。」 「這一說,再好不過了。」皇后欣然答說。 「我想就是他吧!」皇帝略帶感慨地說,「大阿哥典學,原該隆重些,我本來想回了京再辦,現在不能再耽誤了!」 「那就讓欽天監挑日子開書房吧。」 「不用,我自己來挑。」 皇帝平時讀書,涉獵甚廣,纖緯星命之學,亦頗有所知。當時從雙喜手裡接過時憲書,選中四月初七入學。日子挑好了又商量派人照料書房,這個差使落到御前大臣景壽身上。景壽尚宣宗第六女壽恩固倫公主,是皇帝的姐夫,宮中都稱他「六額駙」,秉性沉默寡言,不喜是非,由他以懿親之尊,坐鎮書房,既不會無端干預師傅的職權,又可叫大阿哥心生忌憚,不敢淘氣,是個很適當的人選。 於是第二天早晨,皇帝駕到禦書房,先寫好一張朱諭放著,然後召見軍機。 軍機大臣由怡親王載垣為首,手捧黃匣,焦祐瀛打簾子,依次進殿行禮,未等他們有所陳奏,皇帝先把一道朱諭交了給侍立在旁的肅順。 這道朱諭,連肅順事先都不知道,接在手裡,先略略看了一遍,隨即往禦書案旁一站,雙手捧起,等軍機大臣都跪好了,才高聲宣旨:「大阿哥于四月初七日入學讀書。 著李鴻藻充大阿哥師傅。欽此!」 念完了把朱諭放入黃匣,捧交怡親王,好由軍機處轉移內閣,「明發上諭」。 於是怡親王便有一番照例頌贊聖明的話,他不甚善於詞令,這臨成現抓的幾句話,期期艾艾,頌揚得並不得體。好在皇帝是優容他們慣了的,看到他說不下去時,反提件別的事,為他打個岔,解消了他的窘態。 皇帝提到的是曾國藩的奏摺,問他們擬議的辦法如何?「臣等已經會議。讓杜翰給皇上細細奏聞。」怡親王說著,微偏一偏身子,好叫杜翰面對皇帝。 皇帝點點頭,許可了怡親王的請求。 「啟奏皇上,」杜翰首先稱賀:「托皇上的洪福,皖南之圍已解,曾國藩在祁門原有『去此一步,即無死所』的話,現在自請移駐東流,可見得皖南的局面,曾國藩已有把握。」 「嗯,嗯!」皇帝覺得他這幾句話的分析,扼要而深入,深深點頭,表示同意。 看見皇帝如此,杜翰越發精神抖擻了,「至於安慶方面,眼前雖不免稍見艱難,亦正見發匪的困獸之鬥。曾國藩親自移節督師,足可鼓舞士氣。加以湖北有胡林翼坐鎮,糧餉兩項,苦心籌畫,洞中機宜,必能全力支助曾國藩、曾國荃。今後安慶軍事,定可改觀。安慶一下,洪匪不足平矣!此皆皇上英明睿智,任使指授,萬里如見之功。所以曾國藩請移駐東流督師一節,擬准如所請。」說完,趴在地下叩了一個頭。 「好,好!」皇帝大為嘉許,「寫旨來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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