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全傳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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欒太原已料到有此一問,但沒有想到有「醫藥調養,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這句話!聽口氣「大事」未出,責任已定,不免反感。心裡在想,太醫本來最難做,禍福全靠運氣,皇帝偏偏生的是纏綿難治的癆病,叫自己遇上了,就是運氣太壞,再加上怡親王和鄭親王專門逢迎皇上,娛情聲色,自己的運氣更是壞上加壞。這都還罷了,但皇上不聽醫諫,縱欲自戕,怡、鄭兩王不反躬自省,倒要把調養失宜的責任,轉嫁到別人頭上,實在於心不甘。 欒太自己忖量了一下,反正將來「摘頂戴」是無論如何逃不掉的,萬一還要往深裡追究責任,須先站穩腳步,方可保住腦袋!這樣想著,不自覺地把腰挺起來了。 「回杜大人的話,皇上的病,由來已非一日,本源已虧,全靠珍攝。今兒個請脈,真陰枯槁,陽氣獨升,大是險象……」 「慢著!」一聲洪亮的天津口音,喝住了他,是被人背後稱作「焦大麻子」的焦祐瀛——勇於任事的軍機新進,他自覺抓住了欒太的把柄,「既如此,你今兒請脈,何以面奏:『皇上萬安』?」 欒太看他那劍拔弩張的神氣,不免好笑,從容答道:「為寬聖慮,自然要這樣子說。從古以來,為醫者都是如此!」 焦祐瀛碰了個軟釘子,有些下不得台,面皮紫脹,大麻子粒粒發光,氣鼓鼓地又說:「欒老爺,你可不要人前一套話,人背後又是一套話!」 「請焦大人明示,欒太在人背後說了些什麼話?」 眼看要起衝突,無論誰是誰非,一個四品官兒頂撞軍機大臣,傳出去都是失體統的笑話,因此,杜翰搶著在前面:「這些閑白,不必去說。欒老爺,你看皇上的病,該如何調理?」 「養正則邪自除。屏絕憂煩,補陰和陽,百日以後,可以大見其功。」 欒太的話,已有保留,但「養正則邪自除」這句話太刺耳,兩位王爺的臉色便有些不好看了。 這時焦祐瀛又開了口:「皇上親裁庶政,日理萬機,而且外患未平,內憂未除,要請皇上『屏絕憂煩』,這話不是白說嗎?」 欒太被問住了,僵在那裡,很不得勁。於是六品御醫李德立,為瞭解他的圍,向偏站了一步,越次陳述。 「焦大人見得極明。」他說:「聖恙之難著手,正就是這些地方。」 這一說,坐著的人都覺得滿意,因為他啟示了一個很好的說法,也留下了一方什麼人都可以脫卸責任的餘地,皇上的病必須靜攝,而宵旰勤勞,國事憂心,以致藥石無靈,實非人力所能挽回。倘或真個「不行」,則死于積勞,應為天下後世臣民所感念。推衍焦祐瀛和李德立的話,連皇帝自己都可以瞑目無愧了。 這李德立字卓軒,醫道平平,但言語玲瓏得體,善於揣摩貴人心理,開方子愛用人參、肉桂、鹿茸這些貴重藥,來投貴人的所好。而且毫無太醫架子,奔走權貴豪門,遇人總是以笑臉相迎,所以人緣極好,熟識的王公大臣都拿他當個門下清客看待,不稱官名,只叫「卓軒」。 「卓軒,」怡親王說:「聽聽你的!」 「院使的脈案極精。」李德立先照應了他的「堂官」,然後說他自己的心得:「幸喜皇上頗能納食,『藥補不如食補』,雖是人人皆知的常談,實有至理。如今時序入夏,陽氣上升,於聖體略有妨礙,只要憂煩不增、胃口不倒,平平安安度過盛夏,一到秋涼,定有大大的起色。」 這番話平實易解,不比欒太口頭的陳訴,亦像是在寫脈案,盡弄些醫書上的文字,叫人聽了似懂非懂,覺得吃力。所以相視目語,一致表示嘉許! 「好!」怡親王用他那個黑黑的、抹鼻煙的手指指著他們三個人說:「你們好好盡心吧!等秋涼回鑾,我保你們換頂戴!」 「謝王爺的栽培。」欒太就手請了個安。 「王爺可還有別的話吩咐?」杜翰問道,「沒有別的話,就讓他們歇著去吧!」 「我沒有話了。看看別的,有那位大人有話要問。」怡親王環視一周,最後把目光落到鄭親王端華身上,一揚臉說:「老鄭!」 鄭親王端著水煙袋,儘自把根紙煤兒搓來搓去,搓了半天,拿紙煤兒點點欒太說:「我勸你一句話:勤當差,少開口!」 「對了!」焦祐瀛馬上接著說:「欒老爺,你可記住了,在這兒說的話,片言隻字,都有干係,一句也不能洩漏出去。」 「是!」欒太很沉著地答應一聲,領著他的屬下退了下去。 這三個人倒是謹守告誡,出了軍機直廬,什麼話也不敢說。但是消息還是洩漏了。有小安子佈置著的耳目,很快地把欒太和李德立在軍機大臣面前所說的話,傳到內宮,輾轉入于懿貴妃耳中。 入耳自然驚心!懿貴妃特別重視李德立的那句話:「平平安安度過盛夏,一到秋涼,定有大大的起色,」這不就是說,今年這個夏天怕度不過嗎?果然如此,可有些叫人措手不及了! 她咬著嘴唇沉吟著,一時倒失去了主意,不知道這話應該不應該告訴皇后?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終於決定,暫且不說,于己有利。因為,這可能是個「獨得之秘」。 但除此以外,其餘的話卻都不妨告訴皇后,而且也正好親自去看一看動靜,所以隨即傳話,要進遏中宮。 聽了懿貴妃的略帶渲染的報告,皇后深為駭異。太醫的面奏和對軍機大臣的陳述,內容出入甚大。當然,「為寬聖慮」,在皇帝面前要隱瞞病情,這個理由,一點就明,因此皇后對懿貴妃的話,自是深信不疑的。 慢慢抽完了一袋煙,皇后終於下了決心,「你先回去吧!」 她對懿貴妃說,「我來辦!」 懿貴妃不便也不宜多問,應聲「是」,退了出來。未出殿門,就知道了皇后的辦法。 「傳懿旨,」是雙喜傳話給太監的聲音:「看麗妃在那兒?快找了來!」 懿貴妃暗暗得意,忙了一上午,到底把自己的目的達成了。可也不無希望,最好能親自在場,看著皇后如何申斥麗妃,那才真的叫痛快! 然而她如果真的在場,卻也未見得會痛快。皇后天生寬厚和平的性情,從無疾言厲色,所以把麗妃召來,也只是規勸一番而已,倘或期待著她會對麗妃放下臉來申斥,那就一定要失望了。 「你知道我找你來的意思嗎?」皇后向跪著的麗妃問。 「請皇后開導。」 「你起來!我有好些個話要問你。」 等麗妃站起,皇后就象早晨對懿貴妃那樣,屏絕宮女,把她帶入寢宮,只是未上炕去坐——坐在梳粧檯邊,讓麗妃站著回話。 「昨兒個你伺候了皇上一天?」 「是。」麗妃答道:「昨兒晚上,皇上批六爺的摺子,是我伺候筆墨。」 「說皇上跟你整聊了半夜,倒是說些什麼呀?」 「皇上給我講當年跟六爺一塊兒上書房的事兒。」 「噢!」皇后停了一下,又問:「這一陣子,皇上還在吃那個『藥』嗎?」 麗妃知道指的是什麼藥,臉一紅,勉強陪著笑說:「我那兒知道啊?」 皇后心想:你決無不知道之理!不過彼此都還年輕,無法老著臉談房幃中事,只好這樣問:「你可知道今天太醫說的什麼?」 這一問,麗妃的眼圈就紅了!咬著嘴唇搖搖頭,然後答了句:「不說也知道!」 「喂?」她的答語,引起了皇后深切的注意,略想一想,點一點頭說:「你常在皇上跟前,皇上的病,應該是你知道得最真,你老實告訴我!」 「皇上,」麗妃顯得很為難,仿佛有無從說起之苦,好半晌才迸出一句,「皇上瘦得成了一把骨頭!」 皇后的心往下一沉,怔怔地望著麗妃,不知道說什麼好。皇帝臉上的清瘦,是人人都看見了的,又何用麗妃來說?于此可知,她的這句話意在言外,指的是皇帝的病根太深了! 皇后黯然垂首,臉望著地下說:「你也該懂點事!常勸勸皇上,愛惜身子,別由著他的性兒鬧!」 話中大有責備之意,麗妃既惶恐,又委屈,「皇后聖明!」她雙膝一跪,「我豈不知皇上身子要緊?也不知勸過多少回,請皇上保重。可也得皇上聽勸才行。話說得重一點兒,皇上就急了,臉紅脖子粗地罵我,『簡直是麻木不仁!不知道我心裡多煩,不想辦法替我解悶,絮絮叨叨,盡說些廢話!』皇后你想,我敢惹皇上生氣嗎?」說著,從袖子裡抽出手絹,捂在窸窣窸窣作響的鼻子上。 從她那方手絹上,觸發了皇后的記憶,順便告誡她說:「你自己也該檢點檢點,隨身用的東西,別到處亂扔,叫外邊看見了,不成體統。」說著,開了梳粧檯抽斗,把她失落在東暖閣的那方手絹還了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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