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瀛臺落日 | 上頁 下頁 |
一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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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火車,請聖安當然是在車站。列車開到,司機的技術很高明,車停穩了,欽差花車的出入口,恰好對正鋪在月台上的紅地毯。戴鴻慈神情肅穆地下車站好,楊士驤便領頭行禮,口中說道:「北洋大臣直隸總督臣楊士驤,率領屬下,恭請聖安!」 「安」字還不曾出口,人不對了,但見手足牽動,口眼俱斜,一頭栽在紅地毯上。當即有人驚惶的喊道:「不好了!大帥中風了!」 於是一陣大亂,欽差亦就無人招呼,趕緊將楊士驤送回衙門,由衛生局總辦屈庭桂,延請德、法醫生各一會診,性命暫時保住了,但身子癱瘓,神智不清,而且哭笑無常。於是駐保定的藩司崔永安,連夜趕到天津來照料,楊士琦亦由京裏趕來探望,同行的還有袁克定,是來「觀變」的。 楊士驤的病不好亦不壞,但縱能保得住命,亦是帶病延年,直督非開缺不可,因而自問資格夠直督之任的,無不大肆活動,尤其是山東巡撫袁樹勳,據說派他的兒子帶四十萬銀子進京在鑽門路。 到得五月初九晚上,楊士驤病勢突變,終於不治。喪事由楊士琦主持,靈前懸一副楊士驤自挽的對聯:「平生喜讀遊俠傳;到死不識綺羅香」弔客無不詫為奇談。楊夫人奇妒,楊士驤生平僅納一妾,而且是楊太太陪嫁的丫頭,亦竟不容。楊士驤一談起來神情抑鬱,道是自作輓聯,就是靈前所掛的這一副。有人以為堂堂封疆,作此不莊之語,殊屬「不成事體」,楊士琦卻有辯解,說是「如兄之志」。 楊士驤一死,直督出缺,上諭調兩江總督端方繼任,頗令人困惑,因為就在幾天以前,御史胡思敬參劾端方十罪二十二款,特命兩廣總督張人駿查復,不想反倒調為疆臣首領的直督! 這一來自然有一番大調動,張人駿調兩江;袁樹勳終於陞官,補了張人駿空下來的缺;山東巡撫則由慶王奕劻的兒女親家孫寶琦接充。 新任直督端方在未到任以前,本可派藩司暫為署理,但因直隸內部的情勢甚為嚴重,除了李德順一案外,前兩任還有絕大的虧空。袁世凱離任時虧空公款六七百萬,要求楊士驤彌補,為保他由東撫調升的主要條件之一。無奈楊士驤無此手段,兼以資望不足,京中大老一個不敢得罪,所以凡有八行書來求差的,無不應酬,以致冗員充斥。加以迎來送往,應酬浩繁,所以不但不能為袁世凱補漏,反倒又虧了三四百萬下去,總計不下千萬之多,非派大員,無法清理,因而特命那桐署理直督,陛辭出京時,攝政王載灃即以查辦李德順及清查袁、楊虧空兩事,定為那桐此去的主要任務。 ▼第十八章 查辦李德順一案,比較易於措手。因為直督的紳士有絕硬的後台,南皮張、定興鹿,有此兩位做大軍機的小同鄉,態度不妨強硬。那桐只須順應輿情,張、鹿兩人自然會在朝中呼應支持,不會有何難處。 在李德順來說,楊士驤一死,倒是個機會。原來他跟人表示,營私所得,楊士驤得十分之四,他跟呂海寰各得十分之三,此時大放空氣,一股腦都推到楊士驤身上,又說買南關的地皮,亦是楊士驤所授意,希望一建總站,那裏的地皮漲價,便好用來彌補前後兩任的虧空。 這是死無對證的說法,設詞頗為巧妙,只是沒有人肯信。而且同情楊士驤的人很多,說他死在兩個人手裏,清理財政的監官一到,袁世凱的巨額虧空勢必揭露,不能不急,李德順無法彌補,大負委任,不能不氣。所以,他是為袁世凱急死,為李德順氣死的,後者便是罪魁禍首。因而有人戲擬了一通訃聞,登在報上:「不肖李德順罪孽深重,不自秘密,禍延顯者連呼府君,痛於宣統元年五月初九未時,凶終外寢。」 楊士驤字蓮甫,為他以所加的官銜,極盡諷刺之能事,是「誥授庸祿大夫,晉授光落大夫,歷任通融、蝕利布政使、三懂巡撫、蝕地總督、賠洋大臣」。此為「誥授榮祿大夫、晉授光祿大夫、歷任通永道、直隸布政使、山東巡撫、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的諧音。此外還有「氣煞將軍、一等京調子、運動巴圖魯、督帶新鑽營、麻將場跑馬、御賜福壽膏、醉八仙、歡樂如意」等等銜頭,拿他的做官為人,以及唱京戲、抽大煙、打麻將等等嗜好,嘲笑一番。 儘管輿論對李德順十分不利,張之洞與鹿傳霖所支持的直隸士紳,態度十分激烈,但那桐卻不能如端方處置楊崇伊那樣,採取可以大快人心的嚴峻措施。這因為一方面牽涉到呂海寰,另一方面又以李德順的活動,德國公使跟貝勒載洵,都對那桐有所關說,使他不能不放鬆一步。 就在這時候,從天津到北京有個甚囂塵上的傳說,那桐會在北洋大臣行轅中一直住下去,而端方則將內調入軍機。這個傳說是有根據的,但只是有此一議而已。想援引端方入軍機是張之洞的希望,原來他在湖北亦頗有虧空,保陳夔龍當鄂督,用意與袁世凱保楊士驤當督相同。清理財政上諭一頒,陳夔龍的處境比楊士驤亦好不了多少,但張之洞卻不能如袁世凱那樣輕鬆,因為一個在台上,一個在台下。下了台的,反正事已如此,急也無用,索性不管,看慶王奕劻如何去鋪排。倘或逼得急了,將用了北洋銀子的親貴重臣,列一張名單出來,說要送報館發佈,自有人出來替他料理其事。 現任大學士軍機大臣張之洞可就不同了。萬一紙包不住火,言官參劾,報紙攻擊,四十年清譽,付之流水,何能心甘?所以張之洞在上年十一月一奉督辦粵漢鐵路兼鄂境川漢鐵路之命,立即奏調湖北提學使高凌霸到京,專辦借洋債之事。到得這年四月,方始定議,由英、法、德三國銀行,合借五百五十萬鎊,年息五厘,九五折扣,二十五年為期,而預計鐵路完成後,十年即可還清。 這一來,張之洞可以鬆一口氣了。借到這筆巨款,好歹先還了虧空,等開工以後,由陳夔龍再在別項公款中移東補西,陸續彌補,可保無事。那知合同已經初簽,送到外務部覆核,並已定期簽約撥款時,忽然出了岔子,美國公使提出一件照會,說外務部曾經許諾,川漢築路可借美款,請求通融加入。這是一個誤會,據理而駁,本可無事,誰知美國銀行家在倫敦已經跟英、法、德合組的此一財團,取得協議,川漢路借款,改為四國同借,要求粵漢鐵路的借款,亦比照辦理。正在磋商之際,俄國又借口漢口的茶務,跟俄國的利益有關,要求分認借款。 枝節橫生,不知什麼時候始可定議。張之洞又氣又急,右脅起了個痞塊,而且作痛,醫生說是肝病,不理它將會蔓延入胃。 雖在病中,張之洞仍舊掙扎著入直,端、那互調之說,即起於此時。張之洞與端方的交情很深,也知道端方在兩江的虧空亦不少,心裏打算著能將他引入軍機,就可彼此遮蓋,兩俱無事。可是奕劻不同意調動直督,因為楊士琦與袁克定一再要求,如果端方督直,他跟袁世凱是換帖兄弟,必得設法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倘或換了那桐就很難說了。 這一來,張之洞更難安心養病。而不如意事又紛至沓來,第一件是陝甘總督升允,反對憲政,奏請進京面陳,攝政王不許,說是有意見盡可電奏,於是升允奏請開缺。電文說:「臣中西學問,非全無知,惟近患心疾,五官均失其用。新政方興,舊疾日增。」似嘲似諷,惹得攝政王大動肝火,他說:「出語不遜,幾近負氣。」准予開缺。張之洞便勸攝政王,說他出語雖過當,到底是滿員中的正派人,所請宜乎不准。但以奕劻素來不滿升允,結果還是開了缺,張之洞自然不高興。 再有件事是親貴典兵,亦久為張之洞所不滿,先是成立警衛軍,命郡王銜貝勒載濤,貝勒毓朗專司訓練,繼而要重辦海軍,以郡王銜貝勒載洵及廣東水師提督薩振冰為籌辦海軍大臣。最後準備成立軍咨府,作為陸軍大元帥的幕僚機構,先設軍咨處,改派載濤管理,而以奕劻的次子、八大胡同的豪客鎮國將軍載扶,辦理禁警軍訓練事宜。 這一下,張之洞覺得不能不盡其三朝老臣的直諫之忱了,拿著軍咨處所擬的一道上諭,去見攝政王載灃。 「攝政王,這道上諭,之洞以為不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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