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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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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灃將上諭看了一遍,困惑的問:「沒有什麼不妥啊!你說,那裏不妥?」 「從頭到尾皆不妥。」張之洞捧著上諭,一面看,一面說:「『憲法大綱內載,統帥陸海軍之權,操之自上』,是故皇上為『大清國統帥陸海軍大元帥』。這個說法,似是而非,皇上為君,元帥為臣,胡可混為一談?前朝武宗自稱『鎮國公總兵』,貽笑後世,可為殷鑒。」 「這是君主立憲的規矩,日本就是這樣的。」 「國情不同,何必全抄他人成規?即如李鴻章在日本遇刺,日后親製繃帶以賜,這在中國就是件越禮而不可行之事。」 載灃語塞,姑且宕開一筆:「你再說,還有什麼不妥?」 「九年實行憲政,應辦的大政甚多。立憲的本意既在收拾民心,自然應該急民之急,如今亟亟乎伸張君權,無異授人以柄,革命黨作亂,更有借口。而況新練陸軍三十六鎮,成軍的不足四分之一,籌辦海軍,更是遙遙無期,實不必於此時宣示軍權操之於上,徒然引起百姓的猜疑!」。 「你說,百姓會有什麼猜疑?」 「猜疑朝廷練兵,不是對外,而是對內。」 「這話,」載灃有些著惱了:「毫無根據的胡猜。」 「之洞亦知朝廷決無此意,可是闤闠小民,難窺廟堂,以為練兵如果對外,便應重用將才。如今陸海軍的統制權,何以都握在親貴手中,令人百思不解。」張之洞說到這裏,有些激動了:「洵濤兩貝勒,智慧過人,然而世無生而知之之事!之洞自當翰林時起,就講求練兵、籌餉、器械等等,及至受命督粵,中法戰爭,乃是親歷。後來移調江漢,無一日不講求堅甲利兵之道,躬率而行三十年,於軍事一道尚不敢謂有心得。如今洵濤兩貝勒還是應該在上書房讀書的年紀,鎮國將軍載扶識字無多,亦竟能總領師干,所憑藉者何?之洞竊所未喻!」 這一番侃侃而談,將個攝政王載灃說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不得下台。想狠狠的駁他一兩句卻實在想不出話。這樣僵持了一會,越想越惱,越想越羞,終於成怒了。 「這是我們的家事!你最好少管。」 張之洞愣住了,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攝政王,竟說出這等幼稚無知的話來,夫復何言? 事實上也無法作何言語了!因為右脅突然作痛,痛得額上流黃豆大的汗珠。載灃倒有些不忍,命太監將他扶了出去,用軟椅抬到隆宗門外,坐轎回家就躺下了。 一連兩天未曾入值,他的姐夫鹿傳霖來看他,帶來一個消息,說直隸的士紳認為呂海寰非去不可,而慶王奕劻打算保徐世昌兼辦,攝政王已經同意了。 這話不知道還好,一知道他又忍不住要爭了。因為徐世昌雖是天津人,但地方上感情並不好,而且,一則徐世昌自奉甚儉,而揮霍公款是有名的。當東三省總督,帶了兩千萬銀子去,連同原有的庫存,不下三千萬之多,在瀋陽大興土木,踵事增華,不上幾年工夫,花得光光。如今兼了津浦路的總辦,作風不改,路成無日。再則,徐世昌跟袁世凱的關係太深,定會借津浦路工款不敷的說法,與張鎮芳商量著在鹽斤上加價,為袁世凱彌補虧空。這一來豈非要激起民變? 因此,下一天力疾入宮,一到便請攝政王召見,直言相詢,有無其事。 「有的。慶親王保他『才堪繼任』。」 「雖然才堪繼任,無奈輿情不屬。」 「輿情不屬?」載灃笑笑:「是直隸紳士的意思。」 紳士跟小民的利害是不同的,張之洞不便細陳,只說: 「不然!輿情不屬,而且會激出變故。」 「怕什麼!」載灃淡淡地說:「有兵在!」 張之洞像是腦前被搗了一拳,頓覺喉間有什麼東西上湧,而且自己微微聞見腥氣,口一張,一口鮮血吐在攝政王載灃面前。 「不得了,不得了!」載灃大驚:「快傳御醫!快,快,把張中堂抬到軍機處!」 於是太監七手八腳地將張之洞寺到軍機處,躺在籐椅上,面如金紙,氣息奄奄,右脅連胃脘痛不可當,要用燙滾的熱手巾敷覆,才比較好過些。 這天是六月初四,張之洞就此病倒了。第一次請假五天,到了初九,續假五天,以後又續假兩次,每次十天。轉眼匝月,病勢仍無起色,再奏請續假時,奉到上諭:張之洞因病續假,朝廷實深廑念,著再賞假二十日,假滿即行銷假,照常入值。 病中的張之洞,牢騷特多,自道嘔色之因,是攝政王那句「有兵在」乃是「亡國之言」。從來施政未愜民心或官吏措施失當,以到激起民變,總是以安撫為先,而事後追究責任,亦一定申復申誡,務須防患未然。 再深一層看,即令是稱兵造反,亦必先剿後撫,或者剿撫兼施,從無明見民變將起,悍然不顧,竟打算著勒兵觀變,這是自絕於民,不亡何待? 這話傳到攝政王耳中,自己也覺得失言了。但不想這一句話,竟會將七十三歲的三朝老臣氣得吐血,未免內疚。所以一再派人去探望張之洞,送人參、送西洋補藥,情意殷厚,這對張之洞自然是安慰,但不能治他的心病,亦就無補於他的沉痾。 他的第一樁心病,即是在湖北的虧空。三國大借款由於美國的插手,「功敗垂成」,而夜長畢竟夢多,輿論無不反對借洋債以修路,即使美國退出,三國借款一時亦無法訂約。看來只好聽天由命了。 再一樁他不甘心的是,嘔血相爭,仍不能挽回攝政王的意志,津浦路總辦,仍由徐世昌兼領。呂海寰丟了差使,李德順革職永不敘用,他的女婿永祺除革職外,還要充軍。「禍延顯者」,楊士驤既失知人之明,難辭濫保之咎,「著撤消太子少保銜」。 有楊士驤這樣的大官,自然而然會令人想到袁世凱、岑春煊這些能駕馭屬吏的督撫。載濤就一再在攝政王面前進言,鼓吹袁、岑復起。載灃知道,起用袁世凱,阻力甚多,首先隆裕太后的那一關就通不過,復召岑春煊,卻可以考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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