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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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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是學部侍郎嚴修。他在北洋為袁世凱專管學務,由此而得循資晉陞為學部侍郎。就私誼而論,對袁世凱自不無知己之感,所以前幾天特為袁世凱打抱不平,抗疏相爭,說「進退大臣,應請明示功罪,不宜輕加斥棄。」其功當然不必再談,其罪又何可明言?攝政王看的這個摺子,唯有把它「淹」了。而嚴修因其言不用,且有兔死狐悲之感,已在考慮告病辭官。 另一個是楊度,現在以四品京堂派在憲政編查館行走,九年立憲,細列按年應辦事項的「清單」,就出於他的手筆。此人如在戰國,早已肘懸斗大金印,無奈他得識袁世凱時,已無開府北洋的風光。不過以他策土的眼光來看,可成大事者,始終只有一個袁世凱。 這天特地來送行,一則有傾心結交之意,再則亦有自高聲價的作用,「世人皆欲殺,我意獨憐才。」他之來送袁世凱,若能予人以這樣的印象,便是絕大的收穫。 嚴修一上了花車就表示,要送到保定,楊度自然追陪。袁世凱卻大為不安,「兩位厚愛,我自然感激。不過流言甚多,連我都被中傷了。」他很懇切地說:「兩位請吧!」 「聚久別速,後會又不知在什麼時候,趁此機會,多談一談!」 「別自有說,禍不足懼!」楊度接著嚴修的話說。 袁世凱知道他「別自有說」是由於梁啟超在善耆面前很下了工夫,所以立憲派的中堅分子,不管是到京請願,或者著書立說,都在暗中很得善耆的照應。所以他敢大言:「禍不足懼!」 然而自己不也是立憲派嗎?襄贊其事,很出了些力,也發生了很重要的作用,而善耆受了康梁的影響,處處跟自己作對。同樣是立憲派,何可有兩種絕然不同的待遇? 袁世凱由這一點聯想到大行皇帝的哀詔初頒時,康有為竟發通電,指他「弒君」,益覺不平。於是徐徐說道:「立憲的呼聲,高唱入雲,這是千秋萬世的一件大事,我袁某人幸參末議,對歷史是交代得過的。我之被禍,未嘗不由改革官制,設憲政編查館而來,不過清夜捫心,也有值得安慰的地方。張四先生跟我交誼不終,通國皆知,而自朝廷宣佈立憲,他寫信給我,說『昔日之窺公,固不足盡公之量』。二十年不解的誤會,一旦渙然,實在是我平生的快事!」 這是指張謇與他絕交二十年而復交一事,袁世凱得意之情,溢於詞色,臨歧話別,而有此豪情快語,自然使人高興,楊度不由得從馬褂插袋中,掏出一扁瓶的白蘭地,以蓋作杯,快浮一白。 「不過,如今談立憲,亦猶如三十年前談洋務,太時髦了!是故立憲派亦有真、有假。」袁世凱拍著楊度的手背說:「晢子是五大臣的幕後英雄,可稱憲政的保姆,自然是立憲派。我看康梁就不見得了。」 「康梁師弟,似乎應有所區分。」嚴修說道:「如混為一談,稍欠公道。」 「誠然,誠然!」袁世凱很快地說,然後轉臉問道:「有個叫胡衍鴻的革命黨,晢子,你熟不熟?」 「怎麼不熟?他是廣東人,一名漢民,字展堂。筆下很來得,我們在東京常有往還的。」 「好!」袁世凱略一躊躇又說:「我是開了缺的,不在其位,不妨談談,三年前有人拿了一份《民報》給我看,其中有一篇文章,我還記得題目叫做《記戊戌庚子死事諸人紀念會中廣東某君之演記》,這『廣東某君』據說就是胡衍鴻。其中記戊戌那年的內幕,頗得實情。」 這一說,嚴修跟楊度都大感興趣,因為天下皆知,戊戌政變由袁世凱告密而起,如今由當事人親口道來,自非道聽塗說可比,所以都凝神靜聽。 「這胡衍鴻,我很佩服他!他說康有為一變再變,自欺欺人,一點不錯。康有為前後有『五個退化』。」 所謂「五個退化」是胡衍鴻的批評:「康有為初時,說要創一個大教。他見中國用孔子教,幾千年人心晦塞,民氣奄弱,他說弟子之不肖,未必因為師傅之不良。孔子的教,非不大純,現時中國卻用不著,必得大加改良,兼取一切佛、老、耶、回諸教的精義,融造參合起來,做一新教。平心論之,康有為此時志氣真是不可及的。」 「他自號『長素』,爭長素王,語雖狂妄,志氣之高確不可及。」嚴修問:「『退化』何說?」 照胡衍鴻的說法,康有為由監生中了舉人,「打動凡心」,不做教主要做政治家,在志氣上是退化了一級。不過他講民主,也講民族,說過「保中國不保大清」的話,亦未足為非。 及至由舉人中了進士,去民遠而去官近,大談立憲,這立憲自然是君主立憲,無形中變成「保大清」,志氣上又退了一級。 到得上書言事,「屢蒙召見」,康有為論調又一變,「竟反背前日的話,以為實在連議院也可以不必開,憲法也可以不定,有這般的好皇上,但求講變法夠了!」這樣,志氣上豈非又退一級? 戊戌改變後,康有為自稱奉有衣帶詔,「命他起兵勤王,結果變做保皇。」胡衍鴻的詞鋒很銳利,他說:「勤王、保皇本應該沒有分別,然而解釋起來卻很可笑。勤王是要起兵保駕入清君側,皇上既然岌岌可危,說著勤王就該馬上去做,若是皇上沒有危險,也不必去勤他。」 接著胡衍鴻又說:「保皇卻不然,不必興兵動眾,只須集些錢財,不論何時何地,皇上沒有危難,我也可以保他,皇上就有危難,我也是這樣保他,皇上坐在北京,我坐在這裏,天涯地角,兩不相謀,也是一樣保法。康有為變到這個主義,要算他目前歸宿所在,卻比起勤王時節,又是第五級退化了!」 談到這裏,袁世凱停了下來,啜口茶閒閒地問楊度:「晢子,你在東京見過『康聖人』所奉的『衣帶詔』沒有?」 「多少人想見都見不到。我不信有此一詔!」楊度答說: 「康門高弟,亦頗不以此舉為然。」 「康門高弟」自是指梁啟超。袁世凱不知道楊度所說的「此舉」,包括康有為借「衣帶詔」斂財在內,只以為楊度是替梁啟超辯白,不以康有為自稱奉有衣帶詔為然。這一來,話就有點接不下去了。 到這時,賓主三人才覺得輪聲震耳,不由得都轉眼外望,風捲黃沙,昏蒙蕭瑟,令人有一種鬱悶難舒的感覺,不如不看。 於是不約而同地收攏了視線,仍舊由袁世凱接著楊度的話說:「康有為這『五個退化』之中,變法一說,倒是無意中搔著了癢處,連張南皮在內,都忍不住動心。翁師傅器量狹一點,不過想致君於堯舜之忱的忠愛之心,是萬無可疑的,大概他對康有為的論調,也覺得不失為救時的良策。不過,翁張兩公,都是讀通了書而不免天真的人,以為王安石的變法不錯,錯在用非其人,鑒往知今,康有為之言可用,康有為其人不可用!所以,說翁張兩公曾薦過康有為,是康梁一黨造作出來,自抬身價的活,其實是不會有的事。不過,既賞其言,不免要談到其人,大行皇帝自然不會瞭解『師傅』的苦心,貿然傳旨召見康有為,翁師傅總不能說,康某心術不正,不宜召見。只好支吾其詞,以致惹得大行皇帝對師傅有了意見。否則,以大行對翁師傅之親密,當時只要出死力爭一爭,孝欽顯皇后難道就不念兩朝帝師的舊情?」 嚴修一面聽,一面不斷點頭,聽完說道:「宮保此論,精闢之至。說翁師傅曾舉薦康有為,我亦不信。翁師傅很想有魄力,實無魄力,就算真的賞識康有為,亦沒有膽量去薦他。」 「再說,」楊度接口:「翁師傅豈不知康有為有野心,就不忌他?」 「康有為如果得志。自然要爬到翁師傅頭上。此人名心甚熾,利心亦不淡,只要看他用『衣帶詔』行騙就可知道。」袁世凱緊接著說:「不但衣帶詔無其事,就是所謂『兩奉密詔』亦不盡不實,第一道硃諭是給四京卿的,與康有為無干。而且到底有沒有這道硃諭,亦是疑問。」 談到這裏,是個叩問戊戌政變的好時機,楊度不肯錯過機會,且趁勢問道:「怎麼,不是說譚復生去訪官保時,曾經出示硃諭嗎?」 「不是!」袁世凱想了一下說:「這一重公案,我受謗已久,不妨談一談當時的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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