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瀛臺落日 | 上頁 下頁
一三四


  到京已經十一點多鐘,趙秉鈞所派的人,跟袁克定都在車站迎接。正陽門還關著,袁世凱不准去叫城,在站長室休息了一會,到得十二點開城門,「倒趕城」而入。

  就這一天之別,妻兒相見,已有隔世之感。夜深人靜,袁家父子倆加上一個張鎮芳,重新商議善後。在這一天之中,袁克定已見了好些人,探聽到好些內幕,袁世凱比較能放心了。

  「慶王總算很夠交情,特為派了振貝子來,說已照您老人家的意思,保那桐進軍機。下午已經有明發了——」

  「那麼,」袁世凱打斷他長子的話問:「你去道賀了沒有?」

  「去了。我帶著爸爸的名帖去的。金魚胡同,賀客盈門,我不便久留,請過安要走,那相把我拉到一邊說,『請你回去,跟您老人家說,放心!回河南玩幾個月,我跟慶王一定有辦法。』又說,『鐵寶臣想攬權的心也太切了,遲早會栽觔斗。』」

  「到底是不是鐵寶臣在搗鬼呢?」張鎮芳插進來問。

  「是的!確鑿無疑。不過,關鍵是在澤公身上。有人說,澤公那裏最好疏通一下子。不知道爸爸的意思怎麼樣?」

  「何必自取其辱?」袁世凱說:「盛杏蓀蓄心已久,如今將澤公包圍得水洩不通,怎麼疏通法?有這個錢塞狗洞,倒不如在北府下工夫。」

  「是啊!」袁克定很興奮的說:「聽說攝政王回府,福晉很埋怨他一頓,說袁某人是老爺子看重的人,老佛爺在世也常說,庚子年虧得還有像袁某人那種心地明白的人,否則大局不堪設想。攝政王說,他亦不是存心要跟袁某人為難,只是隆裕太后話中帶著要挾,不能不遷就而已。」

  「要挾?」張鎮芳不解地問:「要挾什麼?」

  「那還不容易明白?」袁世凱說:「大行皇帝恨的第一個是我,第二個就是榮文忠。如果不拿我犧牲,就得翻榮文忠的老賬。」

  「這也沒有好翻的!她要翻老賬,人家還要翻她的新賬呢?」張鎮芳突然問道:「天津有個說法,不知道京裏聽到了沒有?」

  「說那件事?」

  「皇上駕崩啊!據說皇上肚子疼得不得了,就是中了毒!一死下來,臉色難看得很,皇后平時不到瀛台的,那會兒忽然鳳駕蒞止,讓瑾妃退了出去,一直到皇上嚥氣入殮,連老太后病重都顧不得去伺候。為的什麼!為的是有皇后在,什麼人都不能走過去,揭開蓋在大行皇帝臉上的絲綿看一看遺容。」

  「這話倒也有道理。」袁世凱問:「是誰說的?」

  「聽說是肅王府裏的人傳出來的,大概假不了!」

  這一打岔把話扯遠了。袁世凱想了一下說:「此刻也無法細細打算,唯有抓住幾個要點。」他看袁克定叮囑:「你記好了!」

  「是!」

  「第一,務必保存實力,趙智庵我想是保不住,你告訴他,逆來順受,要能保得住。第二,慶王一定要能撐得住,四格格當年既能把慈禧太后敷衍得很好,如今何不也去敷衍、敷衍太后。」

  「是的。」張鎮芳插嘴:「這一著棋很要緊,外面再敷衍好了小德張,就可以把澤公抵銷掉。」

  「不錯!總以削弱澤公的勢力為第一要著。還有,」袁世凱略略提高了聲音:「鐵寶臣一定會跟良賚臣爭權,良賚臣是濤貝勒所賞識的,這中間就大有利用的餘地了,你告訴振貝子,請慶王好好兒琢磨一下。」

  袁世凱的意思是很明白的,鐵良跟良弼爭權,便等於跟載濤爭權。支持載濤,再利用載濤在攝政王面前進言,就不難打倒鐵良,削弱了載澤的勢力。

  這父子中表的一夕之談,大致定下了交通宮闈、維持舊盟、孤立載澤、抵制鐵良,以及俟機打倒新仇舊怨,勢成不解的盛宣懷的策略。

  ***

  謝恩應趨宮門,但當然是不會召見的。袁世凱這由天津去而復回的一段秘密,知道的人很不少,對他的「盛名」自然有損。一段的清議,多喜拿他這一次的遭遇,與翁同龢、瞿鴻禨的被逐,相提並論。翁瞿都是在最紅的當兒,一頭從九霄雲上栽下來,所予人的意外之感,以及身受者的打擊,都比他此番奉旨回籍養痾,要重得多,但無不寵辱不驚,從容以處,真彷彿如孟子所說的,胸中有一團浩然之氣。相形之下,見得讀書人的尊貴,就算他們是矯情鎮物,也是涵養功深,遠非袁世凱所及。

  不過,這一番張皇,亦有收穫,至少可以證明,大權在握的載灃不為已甚,不但性命可保,甚至也不會像翁同龢那樣,已經被逐,復有交地方官編管的嚴譴。因此,見風使舵慣了的一班人,覺得稍稍親近,亦不自妨,錫拉胡同的袁宅,固不可復見臣門如市的盛況,卻不似奉嚴旨那天那樣的淒涼了。

  計劃當然改變了,袁克定留京供職,袁克文奉父侍母,全眷回河南。來話別的人,絡繹不絕,最使得袁世凱感動的,自然是張之洞。

  大開中門,迎到廳上,請張之洞升了炕,袁世凱命長子率領諸弟,一字排開,磕下頭去。口不言謝,而意在叩謝張之洞保全的深恩,是很顯然的。

  「不敢當,不敢當!」張之洞欠身虛扶一扶,等袁家弟兄站起身來,他只跟袁克文說話:「豹岑近來看的什麼書啊?」

  袁克文絕頂聰明而學無專長,最近在看吳大澂、葉昌熾為潘祖蔭捉刀的、有關碑帖的著作,知道張之洞很討厭這些玩藝,所以答說:「在讀杜詩!」

  「你是第幾遍讀?」

  「第三遍。」

  「不夠,不夠!」

  於是張之洞由杜詩談到「盛唐」、「晚唐」,再由唐詩談到宋詞,滔滔不絕,一談便是半個鐘頭,不容人張嘴。好不容易才讓袁世凱插進一句話去:「中堂就請在舍間便飯。」

  「不,不!」張之洞說:「琴軒約了我談事,我該去了。」

  「中堂這麼說,我可不敢再留。」袁世凱說:「如果是前幾天,我把那中堂請了來,也是一樣。」

  「如果是前幾天,我就拉你一起去擾琴軒了。」張之洞面現悽惶:「慰庭,你這一走,就該輪到我了。」

  「那是決不會有的事。中堂四朝老臣,又蒙孝欽顯皇后特達之知,國家柱石,攝政王極敬重中堂的,聽說曾跟中堂虛心請教,如此批折,足見是以師禮待中堂。」

  「我請攝政王多看看『雍正朱批諭旨』。」張之洞欲言而又止地,終於搖搖頭說:「『南人不相宋家傳』,南人亦可哀也已!」說完,踱著方步往外走。

  袁世凱帶著他的兒子送到停在廳前的轎子邊,看他上轎抬走,方始轉回身來,一面走,一面問:「南皮剛才念的那句詩,我沒有聽清楚。」

  「『南人不相宋家傳』。」袁克文答說:「彷彿是南皮自己做的一首詩。」

  「你倒找來我看看。」袁世凱說:「何以南人可哀。」

  ***

  雖說全眷回籍,其實還是袁世凱先走,家眷隨後出京。因為奉旨回籍,向例只比充軍稍微寬一點。充軍是旨下即行,出城找個地方暫住,再備行裝,奉旨回籍雖不必這樣急如星火,但亦未便多作逗留。

  路局援瞿鴻禨之例,為袁世凱掛了花車,可是送行的場面,卻不能相比。瞿鴻禨有一班翰林、御史的門生,捧老師的場,朝官亦知他的被逐回籍,只是一時不自檢點,驟失簾眷,被禍到此為止,決不會有何株連,且很可能還有復起之日,不妨留個將來京華重見的餘地,所以亦都衣冠送行。

  而袁世凱不同。私宅致意,還不甚要緊,公然車站送行,顧慮甚多,亦因為袁世凱的仇人太多。因此上車之時,情景淒涼,除了家人至戚之外,只得兩個僚友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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