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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據袁世凱說,戊戌年七月底,他奉召進京後,八月初一召見,即有上諭以侍郎候補,專責練兵。八月初三晚上,譚嗣同訪袁世凱於海澱旅寓,要求他殺榮祿並派兵包圍頤和園。出示的硃諭,乃是墨筆所書,大意是說:「朕銳意變法,諸老臣均不甚順手,如操之太急,又恐慈聖不悅,飭楊銳等另議良法。」

  於是袁世凱表示,既非硃諭,亦無圍頤和園、殺榮祿之說。譚嗣同說:「硃諭在林旭手中,此為楊銳所過錄。」袁世凱認為變法宜順輿情,未可操切。而譚嗣同則頗為激動,以為自古非流血不能變法,須殺盡老朽,方可辦事。當夜無結果而散。

  八月初五,再次召見,袁世凱陳奏,變法尤在得人,須老成持重者襄贊主持,並曾推薦張之洞,皇帝頗為動容。

  「兩位請想:康有為叫譚嗣同來勸我造反,而且這樣子造反,決無成功的可能,只會害死皇上,我能聽他的嗎?所以一回天津,我就跟榮文忠密談,榮文忠從座位上站起來說,『我已奉懿旨進京,這個位子就歸你了。』原來楊莘伯早我先到天津,已經跟榮文忠商量好了。我想,照此光景,皇上是已經讓康有為害了,無端拿我去蹚了一蹚渾水,真是從何說起?事到如今,我只有表明心跡,我說,『今日之事,皇上的處境很危險。如果皇上有什麼,我難逃嫌疑,唯有一死而已!』榮文忠拍拍胸說,『皇上決計無他。其餘臣子,可就保不定了。』這幾年頗有人不諒於我,兩位請為我設身處地想一想,這件事我除了告訴榮文忠以外,還有第二個辦法沒有?」

  照他的說法,自然無瑕疵可指摘。不過傳說當八月初五召見袁世凱時,皇上曾寫給他一道硃諭,這一點他略而不提,即成疑問。只是嚴楊兩人都不便追問下去了。

  「我這次禍起不測,看透了炎涼世態,回到河南,很想在蘇門山中,築室歸隱。不過,世味雖淡,到底也有忘不了的事,亦可說是一種極大的安慰,即如兩公的高誼,就刻骨銘心,沒齒不忘的。」

  「言重,言重!」嚴修跟楊度不約而同地說。

  「還有南皮,我受了他的大德,不知何以為報。自兩宮升遐以來,不過短短五十天工夫,南皮已經傷透心了!我真擔心,不知此別還能重見與否?」說著,袁世凱的眼圈發紅,真的動了生死離別的哀感。

  楊度卻很注意他「傷透了心」這句話,便即問道:「莫非南皮亦大受排擠?」

  「排擠雖不見得,但其言不用,而且處處走絕路的樣子,南皮如何不傷心?」袁世凱探手入懷,取出一張紙攤開來,放在桌上,「兩位看,有詩為證。」

  詩是一首七絕,題目叫做《讀宋史》。「南人不相宋家傳,自詡津橋驚杜鵑,辛苦李虞文陸輩,追隨寒日到虞淵。」第三句四個姓下面有小字註明名字:李綱、虞允文、文天祥、陸秀夫。

  「好詩!」楊度讚歎著:「由宋太祖貫穿到祥興帝,還提到南渡,二十八字,一部宋史。南皮真是一大作手,七絕更是唯我獨尊。」

  嚴修卻不作聲端然肅坐,面色凝重異常,張之洞已經預見到大清朝的氣數將終,嚴修的感覺中,不由得浮起亡國之哀。

  「南人不相,而李虞文陸,皆為南人,辛苦追隨,所為何來?」楊度又發議論:「若謂借他人杯酒,澆自家塊壘,南皮牢騷滿腹,固是就詩論詩的看法,然而與其謂之為牢騷,倒不如說他有深憂,唯恐為文陸。以南皮的生平而言,自然是想做虞允文,無奈處今之勢,大清朝欲為南宋而不可得,果然日暮途窮,恐怕亦只能做文天祥、陸秀夫,而實為南皮所萬不甘心者!」

  袁世凱只知道虞允文是四川人,曾在採石磯大破金兵,卻不知虞允文出將入相二十年,又曾持節開府,置「翹材館」延四方賢士,平生汲引的人材甚多,恰與張之洞志趣相類。

  嚴修當然深知,覺得楊度說張之洞不甘為文陸,想做虞允文,頗能道著張之洞的心事,不由得深深點頭:「晢子此論極精!」

  楊度自不免得意,又喝了一大口酒,看著嚴修問道:「范公如果生在宋朝末年,到得日落虞淵,何以自處?」

  雖是假設,嚴修卻很認真,面容莊肅地想了一會答說:

  「我自知弗能為文陸。能如王伯厚於願足矣!」

  因為這是「言志」,袁世凱當然也很注意,便即問道:

  「王伯厚何許人也?」

  「就是做《困學紀聞》的王應麟。」楊度答說。

  「淳祐元年策士集英殿,理宗想拿第七卷拔置第一,問應麟的意見,應麟看了卷子說,『此卷古誼如龜鑒,忠肝如鐵石,臣敢為得士賀。』及至拆彌封,正是文文山。度宗朝王應麟當禮部尚書,上疏不報,辭官回鄉,很著了些書。大概死在元成宗的時候。」

  明瞭了王應麟的生平,也就知道了嚴修的想法,清朝如亡,他不想做殉節的忠臣,但也不會出山做官,歸隱故里,著述為業。以嚴修的學行看,能如王應麟也正是他的最好安排。

  其言篤實,袁世凱不由得讚一句:「范孫真是君子人!」

  這時楊度已有幾分酒意,談興益豪,便向袁世凱說道:「宮保如何?其實宮保很夠虞允文的資格,將來也許還有用武之地。」

  袁世凱想了一下,很謹慎地回答:「我不指望有那一天!如果要我做虞允文,必是只剩下半壁江山了!」

  「我看落日虞淵是近了!照目前親貴排滿、滿人排漢的情形看來,能不能拖到九年憲政實現之日,大成疑問。萬一不幸而言中,宮保,恐怕不容你嘯傲蘇門。請問,那時不做虞允文又做什麼人?」

  喝了酒的楊度,頗有咄咄逼人的意味,袁世凱史事不熟,不知道有什麼人可以自況,只好微笑不答。

  「其實,宮保,我在想,如果把宋朝倒過頭來,倒有個人很可以取法。」

  「誰啊?」

  「趙匡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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