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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瀛臺落日 | 上頁 下頁
一二四


  這樣的一件大事,自然是宰相之任,上諭中亦指示「著內閣各部院衙門,會同敬謹擬奏以聞」,即是交付廷議,理當由大學士主持。不過廷議是表面文章,出主意的還須靠一班通人。所以張之洞跟孫家鼐商量,開了一張名單,漢人是協辦大學士鹿傳霖、陸潤庠,南書房翰林朱益藩、吳士鑒、鄭沅、袁勵准,京師大學堂總監督劉廷琛,以及翰林出身的丞參、唐文治、汪榮寶等人,旗人只邀了三個:大學士世續,協辦大學士學部尚書榮慶、禮部尚書溥良。

  由於國有大喪,禁止筵宴,張之洞命會賢堂備了兩桌素飯,亦不設酒,草草餐畢,喝茶開議。

  「大行太皇太后一生,史冊罕睹。」張之洞說:「自古垂簾的賢后,莫過於宋朝元祐年間宣仁太后,然而臨朝時間不長,也沒有什麼大憂患。我面承大行太皇太后末命,諄諄以後人『說公道話』見囑。我輩今日所議雖只一字,關係重大,總要勿為千秋史評所譏才好。」

  沉默片刻,禮部尚書溥良職責所在,不能不表示意見:「上諭雖說在帝諡字樣中選用,其實合於皇太后身分的也不多。譬如文武神聖,至大中正等等字樣,似乎都不合適。」

  「那麼合適的呢?」榮慶接口:「不妨先列出來,逐字斟酌。」

  「這話不錯!」孫家鼐附議:「這樣雖費點事,倒是最妥當的辦法。」

  「其實,」鹿傳霖突如其來地說:「聖字很可用。宋朝垂簾的太后,諡必用聖,只有章肅明獻劉后例外,那是因為李宸妃的緣故,另當別論。」

  「滋軒此議甚是!」世續正好賣弄他肚子裏那點墨水:「我記得《貴耳集》中談過,議論甚正。」

  「是,議論甚正。」唐文治接口:「奈孝聖憲皇后何?」

  原來據說是高宗生母的鈕鈷祿氏,諡法便是「孝聖」。唐文治的聲音不高,鹿傳霖不曾聽見,世續卻大為掃興,緊閉著嘴不作聲。

  「如何?」鹿傳霖不明究竟,還在得意洋洋地高聲問道:

  「孝聖之聖,亦猶聖祖之聖。雍正初元——」

  他的議論還剛開端,坐在他身旁的陸潤庠歪過身子去,湊在他耳朵邊,大聲提醒,蘇州人撇京腔,除非像說書的用虛飄的假嗓子,不然就說不響,所以陸潤庠拿手掌遮在唇上,用蘇州話說道:「有過格哉!喏,乾隆的親娘、孝聖憲皇后!」

  鹿傳霖做過江蘇巡撫,庚子年自蘇州勤王北上,所以吳儂軟語,亦能解意,聽得陸潤庠的話,臉色也就跟世續一樣了。

  於是取來一本會典,翻到敘「內閣」這一卷,關於「諡法」一條中載明:「凡諡法,各考其義而著於冊」,共上中下三冊,總名《鴻稱通用》。每冊卷數不同,下冊只一卷,「群臣賜諡者得用之」,共七十一字。中冊兩卷,上卷「以諡妃嬪」,共四十一字,下卷「以諡王」,共七十五字。上冊便歸帝后專用,「上冊之上,列聖廟號取焉」,共四十四字;「上冊之中,列聖尊諡取焉」,共七十一字;「上冊之下,列後尊諡取焉」,共四十九字。這些字樣,在會典中都有記載,如今為慈禧太后上諡,須在上冊中卷中選用。

  上冊之中雖有七十一字,但適合慈禧太后的並不多。因為雖用帝諡,究竟是后,太剛勁的字面不能用,如果能用,不妨諡武。平洪楊、平捻軍都是她垂簾時候的事,「克定禍亂曰武」,在她亦足當之無愧的。其次,如純、宜、成。哲等字,雖亦可用,犯了列帝的尊諡或廟號,自然避免。因此,逐字斟酌,初選只得十個字,由吳士鑒提筆,寫在一張素箋上,送給並坐在上的孫家鼐、張之洞看。

  「香濤,你念吧!」孫家鼐說:「念完了公議,十中選三,再交廷議,就一定允當了。」

  於是張之洞念道:「『任賢致遠曰明;聰明睿哲曰獻。』獻字不好!」他說了這一句,接著又念:「沈幾燭隱曰淵;空安中外曰定;裕以安民曰寧;柔德安眾曰靖;威儀悉備曰欽——」

  下面還有三個字,張之洞就不念了,眼向上望,口中唸唸有詞,顯然的,他是在推敲這個「欽」字。

  「先拿不用的去掉。」孫家鼐說:「我也覺得『獻』字不好!凡列朝末代帝后的諡法、廟號,務須避忌。」

  「宋欽宗不算末代之君吧?」張之洞脫口便問。

  「不算!」世續答說:「欽宗有弟接位,而且還有南宋。怎麼能說是末代之君?」

  「說得是!」張之洞招招手,「勞駕,那位拿會典我看看!」

  這部會典的字極小,張之洞拿掛在衣襟上的放大鏡照著,好不容易才找到「欽」字的說明,一面看,一面點頭,是很滿意的神情。

  「我看不用十中選三了,十中選用,唯欽字為不可易!」他提高了聲音說:「各位請看:『威儀悉備曰欽;夙夜祗畏曰欽;敬慎萬幾曰欽。』垂簾聽政,雖后而帝,自是『威儀悉備』,而『夙夜祗畏;敬慎萬幾』,正見得大行太皇太后,亦知垂簾非祖制,迫於情勢,不得已而為之,故而戒慎恐懼如此!」張之洞越講越得意,拍手頓足地笑著說「妙啊!這個欽字,天造地設,彷彿早就為慈聖預備好了!」

  一時眼淚鼻涕,無法自禁,沾得白中帶黃的鬍子上,亮晶晶發光,他從袖中掏出一塊已成灰色手絹擦眼擦鼻子,搞得一塌糊塗,惹得下坐諸人,都忍不住想笑。

  於是吳士鑒開玩笑似的附和:「中堂,還有妙的嘍!」他用一口杭州話說:「后諡中也有欽字:『威儀悉備曰欽,神明儼翼曰欽!』神明儼翼,豈非形容入妙?」

  「是啊!」張之洞一點不覺得他有開玩笑的意味,很鄭重地問孫家鼐:「欽字如何?萬不可易吧!」

  他已說了萬不可易,孫家鼐還能說什麼?點點頭不答。

  「好是好!可惜,犯重了!」鹿傳霖說:「徽號中有個欽字了。」

  「這倒不要緊!」這一次世續的腦筋比鹿傳霖來得清楚:

  「孝聖憲皇后的尊諡中,不有兩個『聖』字嗎?」

  「這一說,更無疑義。」張之洞說:「咱們再擬最後四個字!」

  最後四字,實際上只擬兩字,因為天、聖二字是現成的。大致「天」字指先帝,「聖」字指當今皇帝,所以太后的尊諡,用此四字,必得在「相夫教子」這句話中去揣摩,可以不受《鴻稱通用》的限制。

  「這四個字雖是照例文章,其實大有講究。」張之洞又發議論了:「『天』上一字,要切太后的身分;『聖』上一字,要能表明跟今上的關係。譬如孝靜成皇后,用『弼天撫聖』四字,就是一個好例子。」

  原來文宗的生母孝全成皇后,初封全嬪,逐步晉封,成為繼后,至道光二十年,以三十三歲的盛年,忽然暴崩,傳說是婆媳不和,皇后之死,出於自盡。其時文宗年方十歲,由皇六子恭王的生母靜貴妃所撫養,晉為皇貴妃,卻不曾像孝全皇后那樣,正位中宮,據說亦因宣宗痛孝全死於非命,所以不再立后。

  道光三十年正月,宣宗崩逝,遺旨封皇六子為恭親王。文宗即位,尊皇貴妃為皇考康慈皇貴太妃,居壽康宮。皇貴太妃大為失望,因為她本來可望繼位為皇后,只以宣宗對孝全皇后有那麼一般隱痛,以致受屈。如今她不能正位的障礙已不存在,而文宗又該報答撫養之恩,尊之為皇太后,情理允當,而於禮亦無不合,而居然如此,豈不令人寒心。

  據說文宗與比他小一歲的恭王,原有心病,不肯尊養母為太后,多少有些意氣在內。這樣到了咸豐五年,皇貴太妃身染沉痾,一天,文宗去探病,迎面遇見恭王自內而出,便問病勢如何?恭王跪奏,且泣且言,道是病已不救,看樣子是要等有了封號,才會嚥氣。

  已經貴為皇貴太妃,再有封號,當然是尊為皇太后。文宗一時還沒有工夫考慮,只「哦,哦」地應聲,示意聽到了。而恭王卻起了誤會,將未置可否的表示,錯誤為已經允許,他這時是「首揆」,一回到軍機處,便傳旨預備尊封的禮節。

  及至禮部具奏,文宗大為惱怒,不過他亦很理智,知道決不能拒絕,否則在病中的皇貴太妃,受此刺激,立刻就會斷氣。因而准奏,尊養母為「康慈皇太后」,這是七月初一的事,隔了八天,康慈皇太后駕崩。

  這下,文宗沒有顧忌了。他自己雖仍照儀禮,持服百日,但禮部所奏康慈皇太后喪儀,則大加刪減。最重要的是兩點:

  一是不祔廟;二是不繫宣宗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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