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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瀛臺落日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很難說。連頭班的醫生都說不上來。」增崇很吃力地答道:「反正看著神氣不大對。」

  「不是說,頭班的藥,毫無效驗?為什麼不換?」張之洞又說:「當初分為三班,言明兩月一輪,那是八月初的話,照算不也應該換班了嗎?」

  增崇不答,其餘的三大臣亦裝作未聞似的,沒有一個人答腔。

  局面有些僵了,最後是世續開的口:「就換班也得先奏聞皇太后,我倒提過,有人說皇太后這一向身子也不好,別煩她了,所以——」他沒有再說下去。

  「有人」是誰呢?張之洞心裏在問,口中也不作聲了。這一次是袁世凱打破了沉默:「是不是把慶王請回來?」他問。

  「這也得跟皇太后請旨。」世續說道:「慶王這趟去,不是別樣差使。」

  袁世凱也省悟了,奕劻是去驗收「萬年吉地」供奉佛像,這個差使重要無比,說要把他追回來,必然惹得慈禧太后發怒,所以趕緊自己把話收回:「對!對!決不能多此一舉。」

  「四位先請吧!」張之洞說:「此刻只有出之以鎮靜,不過要偏勞各位,務必隨時聯絡。」說著,他向內務府四大臣拱拱手,表示重重拜託。

  等他們一走,載灃問道:「咱們是不是也要留守?如果住在這裏,得趁早派人回家取鋪蓋。」

  大家都覺他的話可笑。「回家取鋪蓋」是件什麼大事,還值得特為說出來?世續對這班少年親貴,向來有點倚老賣老,便不客氣地碰了回去:「王爺別為這個煩心,反正凍不著你!」

  「內裏要緊,外頭的觀感也不能不顧。倘無必要,還是不必住在這裏。」張之洞說:「否則消息一傳,人心會起恐慌。」

  「是,是!」袁世凱立即附議:「我看,到下午再說吧!」

  於是軍機五大臣,枯守以待,到得中午,內務府大臣來傳懿旨:「宗室覺羅孤寡及八旗綠步各營兵丁,加賞半月錢糧。」這一下有事可做了,一面頒上諭明發,一面通知度支部尚書載澤來商談,這加賞的半月錢糧需款若干,從何而出?就此時又有懿旨:「加恩所發半個月錢糧,由內幫發給。」這就是慈禧太后動用私房,加惠八旗孤寡,目的是在祈福消災,正可以反證她自己都覺得病勢不妙。

  不久蘇拉來報,載澤已經回府。好在款項已有著落,載澤來不來都不生關係,辦好上諭亦不必再讓病中的慈禧太后過目,逕自咨請內閣明發。

  其時已下午三點多鐘,張之洞正在詢問宮中的情形如何?倘或慈禧太后病勢已見緩和,不妨散值。那知增崇匆匆忙忙趕了來說:「皇上自己覺得很不好,把我找了去,問我怎麼辦?我只好來跟王爺、中堂請示。」

  他的話一完,張之洞立即問道:「是怎麼個不好。」

  「皇上說氣喘乏力,彷彿大限將到。」

  「你看呢?」

  「我看,是有點危險。」

  「那就趕緊召醫啊!」

  「是!我就是來請示,該怎麼找他們?」

  這一說,世續首先聽懂了,當即說道:「原是頭班請脈,如果另換二班、三班,要先奏明皇太后,時間上怕來不及。」

  「那就奏明皇太后好了。」載灃說道:「耽誤可耽誤不得。」

  「既然不能耽誤,索性先召醫!」張之洞作了決定:「隨後再寫個奏片,送請慈覽。」

  「這樣最好!」增崇又問:「是不是全班都召。」

  「只要於病有益,不妨全都召。」

  「多一個人看好些!」說著,增崇匆匆而去。

  一回到內務府,增崇叫人派車,分頭去接。住在楊梅竹斜街斌升店的杜鍾駿,剛吃完晚飯,聽說皇帝病重,連洗臉都顧不得,上車就走。到得前門,只見有個騎馬的太監來催,杜鍾駿越發擔心,同時已頗困惑,兩個多月未見皇帝的面,只聽說皇帝雖不見好,亦不見壞,不知何以忽然會病重?

  到了內府公所,只見二班的周景燾,剛剛請脈下來,只說得一聲:「病勢很重!」杜鍾駿還想再問,增崇已在一迭連聲地催了。

  於是急步趕到瀛台寢宮。皇帝坐在外間的炕上,左手托腮,右手放在炕桌上,愁眉苦臉地一語不發。

  杜鍾駿亦顧不得發問,跪在墊子上切脈,脈象動而細,中氣不足,肝中亦似乎有病。

  「怎麼樣?」皇帝一張口,氣味很重,他用帶哭的聲音說:「頭班的藥,吃了一點用處都沒有!問他們,他們又沒有一句決斷的。你有什麼法子救我?」

  「臣兩個月沒有請過脈。」杜鍾駿問道:「皇上大便如何?」

  「九天沒有大解了!痰多氣急,心裏發空。」

  「皇上的病,實實虛虛,心空氣怯,當用人參;痰多便秘,當用枳實,但卻難著手,待臣下去細細斟酌。」

  「你務必要用心開方!」皇帝的哭聲又出現了:「我服你的藥原很對勁,以後改了輪班,也不知道誰的主意,把你派到三班。你總要好好救我一救!」

  「是!」杜鍾駿心裏酸酸地,低著頭說:「臣一定盡心盡力。」

  退出瀛台,轉到軍機章京的直廬去開方子,內務府四大臣都在那裏坐等。杜鍾駿費了好些時候,才得完工。繼祿一看脈案,不由得大吃一驚。

  「你說『實實虛虛,恐有猝脫』,這樣寫法不怕皇上害怕嗎?」

  「皇上的病,不出四天,必有危險。我進京以後,不能醫好皇上,已很慚愧,到了病壞還看不出,何以自解?」杜鍾駿突然氣湧心促,異常激動地說:「你們叫我不要這樣子寫,原無不可!不過以後變出非常,我得預先聲明,我不能負責。」

  「他說得有理。」奎俊接口說道:「我們也不能負責的,不如問問上頭,看他們怎麼說。」

  「他們」是指軍機大臣還在秉燭以待。等杜鍾駿把他先前的那番話說明以後,醇王看一看張之洞說:「我們知道就好了,不必寫吧!」

  杜鍾駿點一點頭,只語不發,回到原處重新開了張方子,將脈案中「實實虛虛,恐有猝脫」八個字刪掉。

  回到斌升店已經二更時分,杜鍾駿由於第二天一大早仍須進宮,不能不早早上床,但心事如潮,輾轉反側,無法入夢。這樣子過了有個把鐘頭,忽然聽得房門聲響,一驚問道:

  「誰?」

  「老爺,是我!」是他的聽差杜升,捻亮了燈,到床前揭開帳子說道:「掌櫃來說,有極要緊的事,要見老爺!」

  杜鍾駿既驚且疑,不過沒有不見之理,便即說道:「好!讓他進來。」

  等他披衣起床,斌升店的趙掌櫃已經踏了進來,先請個安道歉:「這麼晚了,把您老從炕上驚吵了起來,真是不該!不過,我也是身不由己。」他踏上兩步低聲說道:「有個太監是熟人,無論如何要見杜老爺,我怎麼說,他也不肯走。請杜老爺就見一見他吧?」

  「這可不行!」杜鍾駿的語氣很嚴峻:「除非他是公事來傳話,我不能私下見他!而況是深夜,而況——」他覺得不必再多說,所以把話嚥住。

  趙掌櫃欲言又止地,終於儼然而退,但很快地又來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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