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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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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周砥這時才發覺,傅增湘身後還有個年輕男子,驟視之下,面目看不甚清楚,只覺得瀟灑非凡,想多看一眼,卻又不敢。就這轉念之際,想看亦只能看到背影了。 於是下了課,挾著唱歌本往校長室走去,將到門口,忽然情怯,彷彿覺得有什麼不妥似的。放慢了腳步細想了一會,終於想起,一手的粉筆灰,未免顯得狼狽。 因此,她掉身移步,先到教員休息室,洗了手又攬鏡自顧,鬢腳有些毛了,粉也不勻,於是取出隨身所攜的粉盒與小牙梳,修飾得自覺可以見得人了,方又撣一撣衣服,到校長室去見老師。 一進了屋子,袁克文首先站了起來,退後一步,垂手肅立,而且微微俯著頭。周砥出身世家,深諳禮數,看他如此恭敬,完全是迎接尊長的神態,不由得大為訝異。 「道如,」傅增湘便為她引見:「這是袁宮保的第二位少君。」 周砥又驚又喜,頓時眼中發亮。久聞袁克文是少年名士,為丁日昌之子丁惠康,吳長慶之子吳保初以來,又一位不帶絲毫塵俗之氣的貴公子,怪不得這樣子飄逸不群,真正名不虛傳。 在她還在矜持微笑之際,袁克文已經作了一個揖,口中喊道:「周老師!」 「寒雲公子,不敢當!」周砥從從容容,襝衽還禮。 「道如,」傅增湘又說:「袁宮保想請你當西席,我已經替你答應下來了。袁宮保本想親來致聘,我想那亦可以不必,有豹岑世兄代表,也是一樣。」 「老師,」周砥有些惶恐,「只怕我不能勝任。」 「也不致於不能勝任。」傅增湘又說:「你們校長也已經答應了,教到放了寒假,讓你去就袁家的館。豹岑世兄已把關書帶來了。」 於是袁克文拿起手邊拜匣說道:「克文奉家父家母之命,敬迓魚軒!」說完,將拜匣高舉齊眉,待周砥來接。 「竟不容我作個考慮!」周砥看著傅增湘,臉有欲辭不可的為難神色,「老師,我實在惶恐得很。」 「你接下來吧!」傅增湘說:「你能畢業,也是拜受袁宮保在北洋興學之惠,你就接了關書吧!」 「老師這麼說,我更無可辭。」周砥轉身用雙手接過拜匣,向袁克文說:「寒雲公子,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言重,言重!」袁克文在這片刻之間,覺得周砥秀外惠中,大有好感,便向傅增湘說:「沅叔,家母有話,家塾不比正式學堂,似乎不必拘定限期,倘或周老師起居不便,不如早早就館,好讓舍妹早沐春風。至於正式開課,不妨延到開年。」 「道如,你看怎麼樣?」傅增湘不知袁克文是矯傳母命,便即勸她說:「既然宮保夫人有此一番好意,我看你就照辦吧!袁府上的起居飲食,到底要舒服得多。」 「是!我聽老師的吩咐。」 「那麼,請周老師定個日子,好派人過來伺候移居。」 「這,」周砥答說:「我想先拜見了令堂再定吧!」 「是!」袁克文問:「明天派車來接?」 「不必,不必!」周砥又要求老師了:「我想請老師帶我去見宮保夫人。」 「這可不行!我明天一早就得回天津。」傅增湘答說:「其實,豹岑世兄來接也是一樣。」 周砥點點頭,又說:「提起來冒昧,我還不知道,我是跟那幾位在一起切磋?」 「是我的兩位庶母,兩個舍妹。」袁克文說:「內人說不定也要跟老師請教。」 周砥頗有意外之感,「原來還有兩位姨太太!」她說:「忝居師座,怎麼好意思。」 「那亦無所謂。」傅增湘說:「兩位姨太太,只怕年紀還沒有你大。」 「是的。」袁克文答說:「一位是六庶母,今年十八;一位是七庶母更小,只有十六歲。」他順口又問:「周老師芳齡是?」 周砥臉一紅,旋即正色答道:「我今年二十。」 「那比我大一歲。」 原來才十九歲!不知娶親了沒有?一念未畢,立即想起,他曾說過「內人也要請教」的話,隨又自責,言猶在耳,何以就想不起?而緊接著又生警惕,自己平時不是這樣子的,為何此刻有神魂顛倒的模樣? 想到這裏,覺察到自己臉上發熱,怕人家已經看出來了!心裏一急,越發忸怩不安。傅增湘看在眼裏大為詫異,但不暇細思其故,只覺得是該走的時候了。 等他站起身來,袁克文搶在前面說道:「該告辭了!明天下午派車來接周老師,如何?」 「明天下午沒有課。」 「好!一言為定。」袁克文又向校長拱拱手,跟著傅增湘一起辭去。 校長自然要送,周砥也要送時,傅增湘攔住她說:「你就留步吧。」 「老師來了,怎可不送。」 其時天色驟變,北風大作,袁克文那件薄薄的襯絨袍子,下襬飄拂,露出裏面雪白的一條紡綢單褲,為人詫作奇裝異服。周砥真想問一聲:「你倒不冷?」但隨又自責:「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 袁世凱一到西苑,便有親信軍機章京來密報:也許是昨天受了寒的緣故,慈禧太后的病情突變,萎頓異常,至天明尚未起床。這是儀鸞殿寢宮的消息,絕對可靠。 果然,到得七點多鐘,內奏事處的太監來傳旨:所有的「起」全「撤」。軍機處如有必須即時裁決的大事,寫奏片上呈。 「呂用賓請脈,不是很有效驗嗎?何以又生反覆?」張之洞神色憂戚地說:「此事所關不細,得要問一問。」 要問只有找內務府大臣,增崇、奎俊、繼祿、景灃都被請了來談話。據繼祿所知,慈禧太后一直很任性,也一直很自信,自認體氣極健,視「河魚之疾」為不足憂的小病,所以只要稍微好一點便不肯「忌口」,油膩生冷,雜然並進。這一次來勢很凶,只怕在床上要躺些日子。 「召醫了沒有呢?」張之洞問。 「是呂用賓請的脈。」繼祿說道:「方子跟以前沒有什麼大改動,這會兒正在煎藥,看服了怎麼說。」 「皇上的病也不好!」常川照料瀛台的增崇說:「大概也是受了寒的緣故。」 「怎麼個不好?」袁世凱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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