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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瀛臺落日 | 上頁 下頁
八四


  正說到這裏,另一內務府大臣奎俊闖了進來,探問「閱卷」的結果。聽了杜鍾駿的意見,只是搖頭。

  「不用說遠在上海,」他說:「就近在咫尺,像頭班張彭年、施煥的藥,皇上吃了毫無效驗——」他忽然頓住,欲言又止,是有話想說而有所顧忌似的。

  「你說吧!」繼祿比奎俊更無顧忌,「忌諱什麼?」

  於是奎俊將哽在喉頭的話吐了出來:「你們在這裏請脈,我早就想跟你們說了,皇上的病,不容易治,你們不請脈更好!」

  聽得這話,杜鍾駿驚疑不定,但不便多問,而且料想追問亦不會有結果,只好當作沒聽見,接續未完的話題,問到慈禧太后的痢疾。

  「時好時壞,一直在鬧肚子。」繼祿答說:「不過不願意大家提這件事而已。」

  「為什麼呢?」

  「你想,皇上天天請脈,有脈案發出來,皇太后再病了,豈不影響人心?」

  「這樣諱疾總不是辦法!」杜鍾駿說「老年人最怕這個毛病,而況——」他也欲言又止了。

  「怎麼不說下去?」繼祿催問。

  「我也是聽人說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說皇太后抽抽這個,是不是?」杜鍾駿做了個抽大煙的手勢。

  「你指皇太后抽『福壽膏』?偶爾抽著玩兒,沒有癮。」

  「那還好!」杜鍾駿點點頭:「不然,煙痢是最麻煩的。」

  「聽說陸總憲,就是戒煙之後得了痢疾,治得不得法,送掉了老命!」

  「總憲」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別稱,從新官制頒布以後,只設都御史一員,由原任左都御史陸寶忠蟬聯。

  此人是江蘇太倉人,光緒二年丙子恩科的翰林,循分供職,當到左都御史。謹慎清廉,說來是個好官,不幸的是那「一口癮」害了他。上年厲行煙禁,京中各衙門官員,准許自行陳請,限期戒斷。京外大小文武官員,則限定在六個月內戒絕。半年已過,詳加考查,王公大臣四人,痼癖如舊,王公兩人是睿親王魁斌、莊親王載功;大臣兩人巧得很,都出在都察院。一個是都御史陸寶忠,一個是副都御史陳名侃。

  於是軍機大臣奏明,採取了一個很有力的措施,睿、莊兩王所領的各項差使,如都統、前扈大臣、內廷行走等等,盡皆開去,陸寶忠與陳名侃則暫時開缺,一律派員署理,「如能迅速戒斷,仍准照舊復職。」否則,兩親王革爵,兩大臣革職,決不寬貸。

  有此嚴旨,陸、陳二人自然奉命唯謹。陳名侃的煙戒得還算順利,陸寶忠卻痛苦萬狀。其實戒煙的方子無其數,陸寶忠一一覓來服用,總無效驗,最後是用涕泗橫流,強忍不顧的「熬癮」之法,方始戒斷,而元氣卻大喪了。

  到得光緒三十四年正月,上奏陳明,戒煙淨盡,仍准回任供職。但疾病纏綿,拖到四月底不能不自己奏請開缺,過了不幾天,一命嗚呼。慈禧太后倒是惻然不忍,特命優恤,諡法也不壞,第一字照例用「文」,第二字是個「慎」字。

  接任陸寶忠遺缺的,正是在他戒煙時奉旨署理的張英麟,慈禧太后對此人的印象極好。原來張英麟是同治四年乙丑,在她手裏點的翰林,但上邀慈眷,別自有因。

  他是山東歷城人,同治十三年當編修時,與檢討王慶祺一同被選在「弘德殿行走」,貴為帝師。那王慶祺品格不端,罔識大體,經常弄些《肉蒲團》、《燈草和尚》之類的禁書,與仇十洲的「春冊」,投穆宗之所好,最後竟帶著大婚不久的皇帝,逛下三濫的窯子,以致出了一場「天子出天花」的大禍,絕了清朝自太祖以來,父死子繼,一脈相傳的嫡統。

  當王慶祺鬼鬼祟祟勾引皇帝時,張英麟看在眼裏,大不以為然,但既不便規諫,亦不便說破,唯有潔身遠行,兼以免禍,上了個奏摺請假歸省,在山東老家住到光緒元年,方始進京銷假。

  復起之後,張英麟當了十七年的翰林,才以詹事外放為奉天府丞,兼領學政,於是當閣學,轉侍郎,特簡為順天學政。庚子那年,兩宮西狩,百官星散,唯獨張英麟緊守著學政的關防,等待交替。第二年召試行在,一直當他的吏部侍郎。到得改新官制,不分滿漢,張英麟因為在關外多年,熟悉旗務,特授為鑲黃旗漢軍副都統,是清朝開國以來,漢員當旗官的第一人。

  ***

  在張英麟接任之前的半年,已有上諭,設置代替國會的資政院,並派貝子溥倫與武英殿大學士孫家鼐為總裁,會同軍機大臣,擬定詳細院章,因而陸寶忠奏請改都察院為「國議會」,以立下議院的基礎。結果是駁掉了!因為從慈禧太后到張之洞、袁世凱,都沒有意思施行兩院制的立憲政體。

  在張英麟接任以後,資政院及各省咨議局的章程,皆已擬妥,而朝廷尚有瞻顧,未曾頒布。但立憲的呼聲,則已高唱入雲,在上海有好些倡導立憲的團體,有一個叫「預備立憲公會」,首腦是南通狀元張謇、福建解元鄭孝胥等人,電請速開國會,以兩年為限。更有個聲勢赫赫的「政聞社」,是梁啟超所組織,也是保皇黨的大本營,電請憲政編查館,在三年內開國會。

  類此的奏請,除了報紙刊載以外,朝廷照例「不報」,卻抄發了奉派赴國外考察憲政,甫自德國、日本歸來的禮部侍郎於式枚的一道奏摺。於式枚在北洋幕府多年,專司章奏,文字為海內傳誦,所以即使對憲政沒有興趣的朝士,也要仔細讀一讀。

  他的奏摺中劈頭就說:「臣愚以為憲法自在中國,不需求之外洋。」只看這句話,對熱中立憲的人,便是兜頭一盆冷水。

  但他的文章,自有不能不令人平心靜氣,細究其故的魔力:「近來訪察群情,詳加研究,編考東西之歷史,深知中外之異詞。中法皆定自上而下奉行,西法則定自下而上遵守,此實振古未聞之事,乃為近日新說所宗。臣歷取各國憲法條文,逐處參較,有其法已為中國己所有而不須申明者,有其事為中國所本無而不必仿造者,有鄙陋可笑者,有悖誕可笑者,有此國所拒而彼國所許者,有前日所是而後日所非,固緣時勢為遷移,亦因政教之歧異。」

  話雖如此,於式枚認為比較可取的是日本憲法。「雖西國之名詞,仍東洋之性質,自為義解,頗具深心。」以下引敘上海報上刊布的一篇題為《今年國民為國會請願文》的文章,攻擊「憲政所以能實行者,必由國民經有一運動極烈之年月,蓋不經此,不足以摧專制之鋒」的論調,他說:「各國立憲,多由群下要求,求而不得則爭,爭而不已則亂,夫國之所以立者曰政;政之行者曰權;歸之所歸,則利之所在,定於一則無非分之想,散於眾則有競進之心,其名至為公平,其勢最為危險!行之而善,則為日本之維新,行之不善,則為法國之革命。」

  接著撮敘法國大革命及日本立憲的結果,從而議論:「蓋法國則當屢世苛虐之後,民困已深,欲以立憲救亡,而不知適促其亂。日本則當尊王傾幕之時,本由民力,故以立憲為報,而猶須屢緩其期。上有不得已之情,下有不可遇之勢,情勢所迫,不得不然。至於我國臣民,本來無此思想,中國名義最重,政治最寬,國體尊嚴,人情安習,既無法國怨毒之積,又非日本改造之初。我皇太后、皇上曲體輿情,俯從廷議,特允非常之舉,寬為莫大之恩!迭降諭旨,既極周詳,分定年期,尤為明盡,應如何感頌奮勉,以待推行,豈容欲速等於索償,求治同於論價?」

  至此筆鋒一轉,以輕蔑的語氣,大罵主張立憲的記者、教員:「況今之言之憲,請國會者,實為利而不為害,且在士而不在民!其所言報館、學堂,不農不工不商,但可強名為士,未嘗任納稅當兵之責,乃欲干外交內治之權!至敢言『監督朝廷』,又或云『推倒政府』,讀詔書則妄加箋注,見律令則曲肆譏彈,胥動浮言,幾同亂黨!」因此,於式枚認為:「觀於法國之事,則知發端甚巨,固禍變之宜防。」但亦不否認:「又觀於日本之事,則知變法方新,亦人情所恆有。」從而警告:「惟須亟籌補救之策,乃不至成潰決之虞。」至於補救之道:「惟在朝廷力圖富強,廣興教育,用人行政,一秉大公。不稍予以指摘之端,自無從為煽惑之計。至東南各省疆吏,尤當慎擇有風力、知大體者,隨時勸導,遇事彈壓,庶不至別滋事端。」最後歸結到憲法,主張先「正名定分」,引「日皇所謂『組織權限,由朕親裁』;德相所謂『法定於君,非民可解』,」意在言外地表示:「將來的憲法,必當出於欽定,而不可由國會釐訂。」至於制憲的程序,該等到「將來各處奏報到齊,必須慎擇賢才,詳加編訂,於西法不必刻劃求似,但期於中正無弊,切實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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