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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跟內務府的官員打聽才知道,照例頒賞,是約齊了一起謝恩,日子定在八月初三。到了那天,濃雲如墨,大雨傾盆,但海澱道上,車馬如織,文武大臣依舊都準時趕到了頤和園。

  行禮定在召見軍機以後,大概是上午八點鐘左右。誰知雨勢越大,翎頂輝煌的王公親貴都侷促在仁壽殿兩廊等候,兩宮亦在殿中捲簾以待,一直等了一個多鐘頭,雨勢略收,二十出頭的小恭王溥幸,大聲說道:「不能再等了,行禮吧!」

  說完,他一撩袍褂,下了台階,王公大臣紛紛跟隨著,就在積水盈尺的天井中,亂糟糟地向上磕頭。杜鍾駿亦雜在中間,隨班行禮,搞得泥濘滿身,狼狽不堪。

  出了仁壽殿,急於想回下處去換衣服,不道有個小太監一把拉住他說:「杜大夫,我有話告訴你。」

  「你說吧!」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你來!」

  那小太監神色倉皇地左右看了一下,撒腿就走。杜鍾駿在內廷當差半月有餘,已略知規矩,太監這樣結交外人是犯禁的。自知跟太監私下交談,亦有未便,但怕是有關皇帝病情的要緊話,不能錯過機會。考慮了一下,終於還是跟了過去。

  跟到僻處,那小太監蹺起大拇指說:「你的脈理很好!」

  「你怎麼知道?」

  「我聽見萬歲爺說的,說你的脈理開得好。我一發告訴你吧,太醫開的藥,萬歲爺常常不吃,你的方子吃過三劑!」說罷,他略伸右手,五隻指頭亂掄著,彷彿是個無意識的舉動。

  正在向他口頭致謝的杜鍾駿,驀然意會,急忙從口袋中掏出一張銀票,捏成一團,塞在他手裏。那小太監飛也似地跑了。

  杜鍾駿卻不以為他是為了討賞,故意編一套好聽的話來獻媚。自己算了一下,除頭一天插班以外,正班共有三次,大概就是這三劑方子,皇帝全都服了。心裏在想,是不是能夠奏明皇帝,每次開方,連服五劑,庶幾藥效不致中斷,易於收功。

  ***

  下一天又是值班之期,這天請脈是在寢宮,由內務府大臣奎俊帶領,快將到達時,只見一名太監匆匆趕來,行了禮說:「奎大人,你快上去吧!萬歲爺在發脾氣!」

  「喂!」皇帝發脾氣,奎俊不急,從容問道:「為什麼?」

  「不知道!萬歲爺親自檢藥,檢著檢著就來了脾氣了!傳旨找內務府大臣。」

  「好!我就去。」奎俊回頭對杜鍾駿說:「你先在廊上站一站,聽我招呼。」

  杜鍾駿便在寢宮外面靜靜待命。只聽皇帝的嗓子很大,「怪道我的病不得好!」他說:「你瞧枸杞上生蛀蟲,拿這壞藥給我吃,怎麼醫得好?」

  「是壽藥房配的藥,大概藥的年分久了。」

  「這怎麼行!現在派你到同仁堂去配藥。」

  「是!」

  不久,奎俊從殿裏出來,招招手將杜鍾駿領了進去,只見皇帝坐在一張小圓桌前面,桌上擺著一小包一小包的藥。

  「杜鍾駿,」皇帝問道:「藥材是不是四川雲貴一帶的最好?」

  「不一定,各地有各地的特產。」

  「這『於術』呢?」

  「浙江省於潛縣出的最好,所以叫於術。」

  皇帝點點頭,「這張方子是陳秉鈞開的,昨天不想吃,今天拿出來看看,覺得還不錯,服一劑也不妨,誰知道盡拿些壞藥給我吃。」他又問:「茯苓、山藥那裏最好?」

  「茯苓自然是雲南,山藥要河南出的才地道。」

  「好!以後你們開方子,都要註明藥材的產地!」

  「是!」

  杜鍾駿請完脈開方子,心裏在琢磨,註明藥材產地,是不是要各省督撫進貢呢?果然如此,下藥又要斟酌,不必多找麻煩。

  果如所料,第二天就由軍機處分電各省,凡有特產藥材,立即進貢。此外又由慈禧太后傳諭:各省所薦醫生六人,分為三班,兩月一換。同時發下一張名單:頭班張彭年、施煥,第二班陳秉鈞,周景燾,三班呂用賓、杜鍾駿。

  這比六天一輪的辦法要好些。但使杜鍾駿困惑的是,何以會排出這麼一張名單?他當然是有自信的,而且皇帝亦頗讚賞他的醫道。呂用賓是京城裏的名醫,口碑極好,如果是他們兩人排為頭班,也許兩個月內就能大見效驗。誰知將好手排在後面,實不知其意何居?

  當然,這是無法去求得解釋的事,而且從這天起,杜鍾駿對皇帝的病情也隔膜了,只聽說同仁堂到海澱開了分號,因為自從枸杞生蟲,皇帝一怒命奎俊親自到同仁堂配藥之後,內務府就曾面奏,說頤和園離同仁堂很遠,來回路程非幾個鐘頭不可,配藥回來,趕不上吃,不如命同仁堂就近設立分店,最為便當。皇帝准奏,同仁堂便是奉旨設立分號了。

  這樣過了有七八天,杜鍾駿正閒得沒事幹時,內務府忽然派人來通知,說繼祿有請。趕到那裏,才知是派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差使。

  「杜大夫,請你來當考官。」繼祿笑道:「看考醫生的文章。」

  原來皇帝脈案,逐日有人到奏事處去抄了出來,賣給上海各報駐京的訪員,發電報回去,刊登在報上。端方正在江南考醫生,便以此作為題目,取中二十四卷,特地派專差將此二十四卷送進京來。奏摺上說明:如果賞識那一卷,即派此人進京請脈。

  「端制軍可真是會做官!不過,法子也太新鮮了一點。皇太后說,她也不知道那一捲好?發交吏部陸尚書看,他也不敢作主,那就只好借重各位的專長了。」

  杜鍾駿也覺得端方有點異想天開,不過,他倒很感興趣,期待著其中或許真有高手,道理說得透徹,用藥別有新意,大可供作借鏡。所以當即在內務府坐了下來,一卷一卷細細的看。

  按說,同一脈案,用藥不致大相逕庭。那知不然,二十四卷,起碼有十個不同的說法。有的說,應該補腎;有的說,應該用六味地黃丸;有的說,當補命火;有的說,要用金匱腎氣丸;又有主張補脾胃的;也有斷言,必當氣血雙補,用參茸之類極珍貴的藥。其中有一卷最妙,說皇帝的病,應當陰陽並補,所開的藥是十全大補丸。

  「都是懸揣之辭。」杜鍾駿率直陳言。「沒有一個人搔著癢處。」

  「我想也是!」繼祿說道:「皇上的病,連我們經常在內廷行走的人都弄不清楚,何況遠在上海,只憑脈案開方子,豈有不是隔靴搔癢的?」

  「正是這話。」杜鍾駿問道:「聽說皇太后中秋吃壞了肚子,一直拉痢。可有這話?」

  「怎麼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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