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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小鎖的鑰匙,皇帝那裏也存著一把,開匣子看到稿子,自能意會,是用硃筆照抄一遍。所以李蓮英不必多問,捧著匣子就走了。

  「我真沒有想到,瞿鴻禨會這樣忘恩負義!」慈禧太后頗為憤慨,「我待他很不薄,他竟容不得我!這年頭兒,真是人心大變了!」

  「幸虧發覺得早,還不成氣候。」奕劻說道:「皇太后當機立斷,弭大患於無形,奴才實在佩服。不過,軍機上只剩奴才跟林紹年兩個人,實在忙不過來。」

  意思是要添人,慈禧太后便問:「你看誰合適啊?」

  「奴才不敢妄保。只覺得總以老成謹慎為宜!」

  「老成」自然忠於太后,「謹慎」是決不會搞什麼「歸政」的花樣。

  慈禧太后想了好一會,才慢慢地說:「我自有道理!你先下去聽信兒。」

  一回到軍機處,只見林紹年頗有侷促不安的模樣;瞿鴻禨倒還沉靜,不過臉色凝重,想來他心內亦必不安。每天循例宣召軍機,何以至今尚無動靜,只見奕劻一個人進進出出,不知出了什麼變故?

  好不容易來宣召了,內奏事處派來的蘇拉平時大聲說一句:「王爺、各位大人,上頭叫起!」這天卻改了說法:「王爺、林大人的起!」

  一聽這話,林紹年臉色大變,瞿鴻禨默不作聲,奕劻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進殿行了禮,皇帝開口說道:「瞿鴻禨不能再在軍機了。你們看這道硃諭!」

  「是!」奕劻將硃諭接了過來,雙手捧著看了一遍,回身遞給林紹年。

  林紹年亦復雙手高捧著看,一面看,一面手就有些發抖了。

  林紹年的心思極亂。因為瞿鴻禨是他的「舉主」,而且就在不久以前,奕璣面奏以林紹年為度支部右侍郎,依新官制明定,除內務部以外,其餘各部大臣,「均不得兼充繁重差缺」,林紹年以候補侍郎補了實缺,便不得不奏請開去軍機大臣上行走的要差。這是奕劻乘機排擠的手法,亦虧得瞿鴻禨力爭,才有「林紹年著毋庸到任,所請開去要差,著毋庸議」的上諭。如今瞿鴻禨落得這個下場,自然應該為他乞恩保全。

  可是他也知道,瞿鴻禨犯的是密謀歸政的嫌疑,中了慈禧太后的大忌,自己人微言輕,雖爭無用,說不定還會碰個大釘子,因而躊躇未發。

  但此時此地,不容他細作考慮,慈禧太后已經在喊了:

  「林紹年!」

  「臣在。」

  「你說給瞿鴻禨,我已經格外保全他了!只要他以後安分守己,過兩年也許還會用他。」

  「是!」

  「你可以先回軍機,把硃諭拿給瞿鴻禨看。」

  「是!」林紹年因為捧硃諭在手,無須跪安。站起身來,退後數步,轉身出殿,抹一抹額頭上的汗,急步回軍機處去宣諭。

  於是奕劻又成獨對了。「外務部尚書,是個要缺,不便虛懸。」他說,「請皇太后、皇上簡派。」

  「你看呢?可有什麼合適的人?」慈禧太后問道:「呂海寰怎麼樣?」

  呂海寰是舉人出身,當過駐德公使,回國後當過工部尚書、陸軍部尚書。在老一輩的洋務人才,相繼凋零,後一輩的資歷尚未能任卿貳,青黃不接的此際,呂海寰的資格算是夠了。而且近年來的外交,以聯德為主,呂海寰的經歷,更為相當,所以奕劻不能不表示贊成。

  「我想,外務部也不能全交給呂海寰。」慈禧太后又說:「你的精力怕也照顧不到,那桐又署著民政部,這該怎麼辦呢?」

  外務部的編制與他部不同,奕劻是外務部總理大臣;瞿鴻禨是外務部會辦大臣兼尚書;再有一個會辦大臣,就是那桐。如果奕劻照顧,那桐又在民政部,則外務部的大權,便歸呂海寰獨攬。在滿漢猜忌日深之時,慈禧太后實在不能放心。

  奕劻認為這很好辦,「請旨那桐不必兼署民政部尚書,專門會辦外務部好了。」

  「好!」慈禧太后點點頭又問:「那麼民政部呢?」

  「奴才保薦肅王善耆。」

  這也是很允當的人選,慈禧太后毫不考慮地認可了。於是當天便下了三道上諭,一道是呂海寰與善耆的新命;一道是惲毓鼎奏參瞿鴻禨暗通報館,授意言官各節,著交孫家鼐、鐵良秉公查明,據實具奏。

  再有一道便是硃諭,撮敘惲毓鼎的原奏以後,便是楊士琦的手筆:「瞿鴻禨久任樞垣,應如何竭忠報稱?頻年屢被參劾,朝廷曲予優容,猶復不知戒慎。所稱竊權結黨,保守祿位各節,姑免深究。余肇康前在江西按察使任內,因案獲咎,為時未久,雖經法部保授丞參,該大臣身任樞臣並未據實奏陳,顯係有心迴護,實屬徇私溺職。法部左參議余肇康,著即行革職;瞿鴻禨著開缺回籍,以示薄懲。」

  等這道硃諭發抄,震動朝班,但亦沒有人敢多作議論,或者為瞿鴻禨稍抱不平,因為「姑免深究」這四個字之中,包含著太多的文章。至於余肇康一案,無非欲加之罪而已。

  奕劻自然躊躇滿志。美中不足的是,假惺惺奏請開去軍機大臣要差,雖蒙慰留,卻另有硃諭,派醇親王載灃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同時,鹿傳霖復起,補授軍機大臣。這很顯然的,加派載灃是分奕劻的勢,而鹿傳霖回軍機,則不獨表示后黨又復得勢,而且也因為鹿傳霖在軍機上,每每異調獨彈,成事雖不足,要掣奕劻的肘,卻是優為之的。

  ***

  五月初八,上海、天津的新聞紙,都以特大號的標題報導:「瞿鴻禨罷相」。

  岑春煊正在上海,一看這條消息,知道事不可為了,當機立斷,將田中玉遣回北洋。而在北洋,袁世凱聲色不動,只道:「可惜!可惜!」將張一麐找來了,要他寫封信慰問瞿鴻禨。

  「如何措詞?」張一麐知道袁、瞿不睦,所以這樣動問。

  「要懇切。」袁世凱說:「滿人排漢,實實可怕,不妨帶些兔死狐悲的意味在內。」

  張一麐是書生,那瞿鴻禨之去,是袁世凱早就預知的,信以為真地照府主的意思,寫了一封極漂亮的四六,就是「宦海波深,石尤風起,以傅巖之霖雨,為秦岱之閒雲。在朝廷援責備賢之條,放歸田里,在執事本富貴浮雲之素,養望江湖。有溫公獨樂之園,不驚寵辱,但謝傅東山之墅,奚為生靈?雖鵬路以暫行,終鶴書之再召。」將瞿鴻禨比作司馬光與謝安,不但在身分上恭維得恰到好處,而且司馬光再度入朝,謝安東山復起,扣定了「終鶴書之再召」這句話,運典貼切,善慰善禱,是張一麒自覺得意之作。

  下面再有一句話,為袁世凱自道,「弟投身政界,蒿日時艱,讀蘭焚蕙歎之篇,欷歔不絕,感覆雨翻雲之局,攻錯誰資?」瞿鴻禨看到這裏,也連聲說道:「可惜!可惜!」是可惜糟蹋前面的一段好文章。

  那天正是岑春煊假滿之日,「力疾赴任」的電奏到軍機處,奕劻把它壓了下來,卻以兩江總督端方寫給軍機處的一封密函遞了上去。這封信用「王爺鈞鑒,敬稟者」的開頭,接敘上海道蔡乃煌的原稟,說岑春煊如何訕謗朝廷,如何與康梁接交,梁啟超如何組織政黨,密謀「保皇」,如何悄然抵滬,與岑春煊多次會晤。

  會晤還有證據,是岑春煊與梁啟超在一家報館門口合攝的照片。看到這張照片,慈禧太后臉色大變,奕劻從未見她如此沮喪過。

  「唉!」好久,她嘆口氣:「想不到岑春煊也是這樣的人!」

  奕劻默然,作出替慈禧太后傷心難過的神色,於是載灃開口了。

  「岑春煊跟梁啟超,是兩廣的大同鄉。」

  這又何待他說?慈禧太后不理他的廢話,只對奕劻說:「想不到岑春煊亦會對不起我。天下之事真是難說了!算了!他對不起我,我還是饒了他。讓他開缺吧!」

  聽得這話,奕劻意猶未足,本意會撤職查辦,還可以叫蔡乃煌收拾他一頓,不想慈禧太后是如此寬宏大量!

  當然,除了袁世凱以外,還有好些人或者致函慰問,或者設宴餞行,有的贈詩傷別。其事突兀,可與當年翁同龢罷相並論。但瞿鴻禨的處境卻比翁同龢好得多,孫家鼐、鐵良「秉公查明」一案,以「查無實據」奏復,朱批一個「知道了」,便算結了案。臨行之時,路局特掛專車,送行的場面,極其熱鬧,比翁同龢被逐回鄉時,朝貴絕跡,淒涼上道,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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