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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這樣一想,決定不顧嫌疑,毅然說道:「子玖,措詞太嚴厲一點,我看要改。」

  瞿鴻禨故意報以苦笑:「我何嘗不想改,趙某是我的門生豈有不想迴護他之理。無奈面奉懿旨,拿他革職,王爺。」他問:「措詞若非如此嚴厲,這個職怎麼革得下來了?」

  「其實革職也重了一點,申飭或者至多讓他回原衙門行走,也就是了。」

  「嗐!」瞿鴻禨大不以為然地:「王爺怎麼在承旨的時候不說?」

  奕劻語塞,只好將旨稿送了上去。不久,第二次叫起,慈禧太后將載振的奏摺發了下來,垂詢處置的意見。

  這個奏摺是楊士琦手筆,瞿鴻禨事先已經聽說,立言有法,是個必蒙嘉慰的奏疏,所以看得很仔細,是一字一句的默念。

  「奴才派出天潢,夙叨門蔭,誦詩不達,乃專對而使四方,恩寵有加,遂破格而躋九列。方滋履薄臨深之懼,本無資勞才望可言,卒因更事之無多,以致人言之交集。雖水落石出,聖明無不燭之私,而地厚天高,局蹐有難安之隱。所慮因循戀棧,貽衰親後顧之憂,豈為庸鈍無能,負兩聖知人之哲。思維再四,輾轉徬徨,不可為臣,不可為子。唯有仰懇天恩,准予開去御前大臣、農工商部尚書要缺,以及各項差使。願此後閉門思過,得長享光天化日之優容,倘他時晚蓋前愆,或尚有墜露輕塵之報稱。」

  果然寫得好!瞿鴻禨暗暗讚許,但卻不便表示意見,只說:「親貴大臣的進退出處,向來非臣下所敢妄議,請皇太后、皇上裁奪。」

  「這個摺子寫得很懇切。」慈禧太后問道:「奕劻,你的意思怎麼樣?」

  奕劻唯有免冠碰頭,用惶恐的聲音答說:「奴才的兒子不肖,負皇太后、皇上的栽培,其罪該死。這個摺子,亦是出於悔過的愚誠,請皇太后、皇上俯准所請,奴才亦同感成全的恩德。」

  「既然這麼說,我可不能不准奏了。」慈禧太后又說:「載振人很聰明,好好多念兩年書,將來不怕沒有重用的時候,寫旨來看吧!」

  於是,軍機用「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的格式,寫下一道上諭:

  「載振奏瀝陳下悃懇請開去各項差缺一折,載振自在內廷當差以來,素稱謹慎。朝廷以其才識穩練,特簡商部尚書,並補授御前大臣;茲據奏陳請開去差缺,情詞懇摯,出於至誠。並據慶親王奕劻面奏,再三吁懇,具見謙恭抑畏之忱,不得不勉如所請。載振著准其開去御前大臣、領侍衛內大臣、農工商部尚書等缺及一切差使,以示曲體。現在時事多艱,載振年富力強,正當力圖報效,仍應隨時留心政治,以資驅策,有厚望焉!」

  這兩道上諭,連同載振的原奏,經由宮門抄與新聞紙傳佈京內京外,頓時成為茶坊酒肆無人不談的話題,談奕劻父子,談楊翠喜,談段芝貴,也談趙啟霖。

  但在朝貴的書房中,所談的卻是岑春煊與瞿鴻禨,而瞿鴻禨又比岑春煊更可談。大家所不解的是,奕劻本無意報復,而瞿鴻禨又立足以救門生,何以竟忍心讓門生落得這麼一個結果?且不說師弟之情,不同泛泛,只就利害來說,瞿鴻禨走的是李鴻藻、翁同龢的路子,以收物望為固位的基礎,倘或能照應門下弟子而吝予一援手,試問還有什麼人願意捧這位老師?

  唯一的解釋是:一條苦肉計。非此不足以逼迫載振去位。拿一個監察御史交換一個尚書,在瞿鴻禨是很合算的買賣。而況趙啟霖之復起,並不是很難的事,倘或瞿鴻禨能逐去奕劻,獨掌軍機大權,起復一名五、六品的官兒,根本就不在話下。

  瞭解到這一層,奕劻有如芒刺在背,但其他旗下人員,則視岑春煊如蛇蠍,尤其是內務府,從堂官到司員,無不戰戰兢兢,深怕一不小心,落個把柄在他手裏,那就糟不可言了。

  為此,楊士琦為奕劻劃策,內而求援李蓮英,外而策動袁世凱,齊心合力,扳倒瞿、岑。奕劻當然接納,而且就委託楊士琦到天津跟袁世凱去面談。

  頭一天去,第二天就回京了。楊士琦在天津勾留的時間雖短,成就卻不小,「王爺,」他說:「袁宮保的意思,攻瞿必先去岑,岑如不去,盛杏蓀的勢力捲土重來,那就要成大患了。」

  「盛杏蓀?」奕劻有些困惑,「莫非岑三早就跟他有勾結?岑三自命清廉,盛杏蓀又是什麼好東西,怎麼會跟他談的來?」

  「盛杏蓀不是什麼好東西,岑三又是什麼好東西?仕途上原是以勢相結,不問本心。袁宮保有確實消息,盛、岑在上海走得極近。朱某之被劾,就是盛杏蓀的報復,而岑三甘為所用。即此一端,可想而知!」

  「這話有根據嗎?」

  「怎麼沒有根據!」

  楊士琦將從袁世凱那裏聽來的故事,轉告奕劻。據說朱寶奎不獨由於盛宣懷的提攜,辦鐵路發了大財,並且在盛門執贄稱弟子,應該在「死黨」之列。誰知朱寶奎進京,在謁見醇王載灃時,問起盛宣懷的為人,朱寶奎下了七個字的評語:「外君子而內小人。」盛宣懷耳目眾多,得知此事,將朱寶奎恨之入骨,所以在上海面託岑春煊,務必為他報復,而岑春煊不負所託,居然在到京幾天之內便為盛宣懷辦成了這件快心之事。由此去看,岑、盛的交情,豈得謂之不深。

  「原來有這麼一回事,我倒不知道。」奕劻接下來問:「去岑是如何個去法?慰庭跟你談了沒有?」

  「談了!不但談了,且有成議了,不但有成議,且已付諸實行了。這兩天請王爺格外留心兩廣來的電奏。」

  「你是說周玉山的電奏?」

  周玉山就是袁世凱的兒女親家、兩廣總督周馥。袁世凱也是定下一條苦肉計,犧牲親家以攻岑,設計甚巧,奕劻聽楊士琦說完,大為讚賞。

  「妙極,妙極!」他說:「你給慰庭去個電報,不妨從速,宮裏我都說好了。」

  「是跟皮硝李接的頭?」楊士琦問:「他怎麼說?」

  「這件事,蓮英說不上話,由他去託大格格。不過,這份禮,」奕劻有痛心的表情,「可是不輕!」

  「重到什麼程度?」

  「不談了,反正我不說,你總也會知道。我只託你務必把彼此休戚相關的意思跟慰庭說到。」

  於是楊士琦又去了一趟天津,依舊是倍宿即返,這趟帶來一筆巨款,有六十萬兩銀子之多。不過,交到奕劻手中時,卻附著幾句話。

  「慰庭讓我轉稟王爺,北洋已盡全力報效,就為的休戚相關,慰庭又說,如今已不是求福,是求免禍。」

  奕劻且不接銀票,神色沉重的想了好一會說:「我也知道,這六十萬銀子是北洋的公款,倘或慰庭不保其位,查這筆賬就能出大禍。他說不是求福,是求免禍,我說非福即禍,非禍即福,禍福在此一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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