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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暗中雖有佈置,而表面上,岑春煊聲色不動,打點行裝,準備上任,餞行的宴會,一直排到兩個月以後。而在這兩個月之中,京裏不斷有消息來,說奕劻七十整壽,收禮收了上百萬銀子,光是段芝貴一個人就報效了十萬。接著是三月初八,明發上諭:「為整頓東三省吏治民生,改盛京將軍為東三省總督,兼管三省將軍事務,隨時分駐三省行台。奉天、吉林、黑龍江各設巡撫一員。並以徐世昌為東三省總督,兼管三省將軍事務,授為欽差大臣。以唐紹儀為奉天巡撫,朱家寶為吉林巡撫,段芝貴署黑龍江巡撫。」這朱家寶是雲南人,由江蘇藩司調升,出於端方推薦,但又有人說:是因為朱家寶的兒子朱綸拜了載振做乾爹的緣故。

  第二天三月初九,又有一道上諭,以朱寶奎為郵傳部左侍郎。這在岑春煊亦不感覺意外,因他早就聽說,辦鐵路發了財的朱寶奎,輦金入京,走慶王的門路,不日即將大用,如今政以賄成,由段芝貴、朱寶奎兩個的新命證實了。

  而就在這一天接到瞿鴻禨的一通輾轉遞交的密電,岑春煊知道部署已經周全,便按照預定的行程,由上海坐太古輪西行,到了漢口,發一電報,奏請順道入覲。

  這個電報到了軍機處,奕劻心裏不免嘀咕。他在想,目前四川相當平靜,並沒有什麼土匪鬧事亟待剿撫的情事,拒絕岑春煊入覲的請求,似乎難於措詞,倒是件很傷腦筋的事。

  就在這時候,有蘇拉來報,說岑春煊已經到京,在宮門請安了,奕劻大吃一驚:「怎麼會呢?」他說:「尚未奉旨,那能擅自進京?」

  「王爺,如果奉了旨,他就進不了京了!」由瞿鴻禨援引,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的林紹年,冷冷地點了一句。

  這原是早就商量好的,岑春煊當發電之時,人已經在京漢鐵路上了,坐的是路局特開的專車,過站不停,疾馳入都。宮門請安,遞上牌子,慈禧太后雖覺意外,卻也高興,立即就在壽宮「叫起」了。

  等一身行裝、滿臉風塵的岑春煊行了禮,慈禧太后問道:

  「你怎麼說也不說一聲,就來了呢?」

  「臣已有電奏,請順道入覲,不過臣不等電復,就上了京漢路的火車。因為,慶親王必不准臣進京,只好權宜行之。請皇太后、皇上降罪!」

  慈禧太后不提降罪的話,只說:「慶親王不至於如此吧?」

  「如果慶親王不是有意排擠,當初擬旨就不會加一句『毋庸來京請訓』。臣受恩深重,奉旨以後,心裏在想,巴蜀道遠,此後覲見很難,如果不是趁此時進京,造膝詳陳種種急迫的情形,機會一失,追悔無窮。因此情願獲罪,亦要進京,才不負皇太后、皇上的栽培期望。」

  「你來了也好!外面的情形,我跟皇帝也很想知道,想來你一定會說實話。」慈禧太后問道:「你這幾年身子倒還好?」

  「臣在兩廣四年,督辦廣西軍務,當時五匪橫行——」

  「慢著,」慈禧太后問道:「你說什麼『胡匪』,廣西也有紅鬍子嗎?」

  「是『五福壽為先』的五。」岑春煊解釋五匪,「廣西之亂,由於武官侵吞軍餉,兵既無餉,只好通匪行劫。地方官抓到搶犯,士紳又來出面保釋,形同包庇。這樣善惡好歹不分,老百姓亦變成土匪了!所以廣西有官匪、紳匪、兵匪、民匪,連土匪共是五匪。臣在這五匪世界當中,心力交瘁,得了個下血的症候。從去年九月到上海就醫,如今是好得多了,不過,精神已大不如前。四川號稱難治,臣怕照顧不到,有負皇太后、皇上特達之知,死有餘辜。為此仰懇天恩,准臣開缺養病,等賤體復原,自當再效犬馬之勞。」

  「一時也談不到開缺的話。不過,這幾年,我也知道你很辛苦。」慈禧太后緊接著說:「你先在京裏休息些時候再說。今天你初到,想來也辛苦了,明天再遞牌子吧!」

  岑春煊跪安退出,借住廣西會館。然後命車拜客,所會的大多是同鄉京官,軍機大臣一個不拜,只寫了封信向瞿鴻禨致意而已。

  這一下奕劻大為緊張。因為他早就聽說,瞿鴻禨最近常找他的一批能言事的門生聚會。先以為只是聯絡感情,如今看來,怕是為了配合岑春煊突出不意的這一舉,有所動作。因此,從寧壽宮到督察院,派出好些人去打聽消息,思量著如何得能先發制人,讓岑春煊有所顧忌。

  岑春煊為人處事,一向毫無顧忌,而況此來是抱著「清君側」的雄心壯志,所以在第二次召見時,便對奕劻展開攻擊了。

  話是從時局日非談起來的,岑春煊說:「近年親貴弄權,賄賂公行,中外傚尤,紀綱掃地,都由於慶親王貪庸誤國,引用非人。倘或不能力圖刷新,重整紀綱,臣恐人心離散之日,雖想勉強維持,只怕亦難挽回了。」

  罵奕劻,在慈禧太后倒不以為忤,只是「人心離散」這句話,覺得非常刺耳。她以為改行官制為立憲的初步,已大大的順應民意,何來「人心離散」之說?因而正色問道:「何至於『人心離散』呢?你有什麼證據?詳細回奏!」

  「天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假如這裏有兩座御案,一好一壞,皇太后是要好的,還是壞的?」

  「那還用說,當然是好的。」

  「這就是人的心理。」岑春煊說:「當今政治改良,固然可以收攬人心,無奈改良是假的。」

  這句話又惹慈禧太后生氣了,大聲問道:「改良還有假的,這是怎麼說?」

  「皇太后自然是真心想改良政治,不過以臣觀察,奉行之人,實有欺蒙朝廷,不能認真改良的確據。臣前在岔道行宮時,蒙皇太后垂詢,此仇怎麼才能報?臣回奏『報仇必須人才』,培植人才,全在學校。以後蒙特簡張百熙為管學大臣,足見皇太后是真心想培植人才。可是迴鑾至今,已經七年,學校課本,還沒有審定齊全,其他就不必問了。」

  「這也不過是個偶爾的例子而已。」

  「臣再舉個例。」岑春煊直挺挺地跪在那裏,頭仰得很高,是犯顏直諫的姿態。「前奉上諭,命各省辦警察,練新軍。詔旨一下疆臣無不踴躍從事,但辦事先要籌款,今天加稅捐,明天加釐金,搜刮不窮,百姓怨聲載道。如今真的刷新政治,取之於公,用之於公,百姓還可以原諒一二,那知現在不但不能刷新,反較以前更加腐敗,言之可歎!」

  「這話,」慈禧太后看他神態憨直,反倒和顏悅色地問:「你又有什麼根據呢?」

  「臣無根據,不敢妄奏。從前賣官鬻缺,還是小的,現在內而侍郎,外而督撫,都可拿錢買到。醜聲四播,政以賄成,所以臣說改良是假的。」說到這裏,岑春煊突然問道:「皇太后可知道出洋的學生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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