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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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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到東洋的,已有七八千。」慈禧太后答說:「到西洋的,我不知道數目,想來已有好幾千。」 「是,以臣所聞,亦是如此。」岑春煊略停一下,一口氣說下去,「古人以士為四民之首,因為士心所向,民心皆從。這些留學生出國已經好幾年,等他們回國一看,政治這樣腐敗,一定會大聲疾呼,主張改革,一唱百和,那就是人心離散之時。到此地步,臣——臣不敢想,不忍說了。」 說到最後,大有哽噎的模樣。慈禧太后聽他說到留學生如此可畏,本已動容,再看到他這近乎聲淚俱下的詞色,不覺悲從中來,抽出白紡綢繡紅花的手絹,不住擤鼻子。但皇帝的表情不同,非但並無哀戚之容,相反地顯得相當興奮,他那灰不灰、黃不黃的臉色,出現了難得一見的紅暈。不過心中因為久未聽得如此犀利的批評而感到痛快,所能現於形色的,亦僅此而已。 「我好久沒聽到你的話了,想不到時政敗壞到這個樣子!」慈禧太后指著皇帝說:「你問皇上,現在召見臣工,不論大小,就是知縣亦常召見,總是勉勵大家,要激發天良,實心任事。萬想不到,竟沒有人會感動!」 「大法才能小廉,慶親王奕劻既貪且庸,身為元輔,已然如此,如何還能責備他人?」 慈禧太后一愣,感覺中從未有人敢這樣攻擊一位親王,所以一時竟無從置答,定定神才想起有一句該問:「你說慶王貪,有什麼證據?」 此一問在岑春煊意料之中,隨即答說:「納賄之事,唯恐不密,授受之間,雙方都不肯落下憑證的。不過,臣記得在兩廣總督兼管粵海關任內,查得新簡出使比國大臣周榮曜,本來是粵海關的書辦,侵蝕洋藥項下公款兩百多萬銀子,奏參革職拿辦。那時慶王正管外務部,周犯出使,就是他保的,這不是受了賄,是什麼?」 這重公案,慈禧太后是記得的,也想起李蓮英為他辯解的話,隨即說道:「奕劻人太老實,是上人的當。」 「當國之人,何等重要?豈可以上人的當來作為辯解?」岑春煊簡截了當地說:「此人不去,紀綱無從整頓。」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姑且問道:「懿親之中,少不更事的居多,有什麼人能接他的手,你倒不妨保薦。」 這話頗出岑春煊意外,不過他也很機警,從來君臣召對,往往在一兩句話上判榮辱。此是何等大事,萬萬不可孟浪! 想停當了,便即答說:「軍機大臣乃皇太后、皇上特簡之員,臣何敢妄保?這次蒙皇太后、皇上垂詢時政,是以披肝瀝膽,不敢一毫隱瞞。」 「我知道,我知道!」慈禧太后連連點頭,「你的忠心,我是早就知道的。你還有什麼話,儘管從實回奏。」 見此光景,岑春煊心知時機成熟了,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道:「臣自上海動身時,想到應奏的事極多,而牽涉慶王奕劻,關係重大,不得不進京面陳。如今雖蒙皇太后、皇上詳細詢問,還覺得未盡所懷,馬上又要遠赴四川,不知陛見何日。臣實不勝犬馬戀主之情。」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四川路又遠,來去又不便,怎麼得想個法子,把你調在近處,我們君臣才常有見面的機會。」 聽得這一說,岑春煊連連碰頭,「蒙皇太后、皇上天高地厚之恩,臣粉身碎骨,難以報答。」他略略提高了聲音說:「以臣私心,實在想留在京裏,為皇太后、皇上做一條看家的惡狗。」 如此自譬,真是近乎愚忠了!慈禧太后大為感動,「岑春煊,你的話說得太重了!」她說:「我們母子西巡的時候,如不是有你照料,那有今天?我常跟皇上說,總別忘了岑春煊!說實話,我久已拿你當親人看待。近幾年你在外面帶兵剿匪,這都是別人辦不了的事,所以我不能把你帶進京來。我這個意思,你應該知道。」 「是!」岑春煊答說:「臣豈不知受恩深重,內外無別?不過譬如種樹,臣在外面,不過修剪枝葉,樹的根本,是在政府。倘或根本上讓人把土挖鬆了,枝葉再好,經不起大風一起,根本推翻,樹都倒了,枝葉再好有何用處?臣想留在京裏,就是想替皇太后、皇上在根本上下點工夫。」 「你說得不錯!」慈禧太后下了決心,「好在四川現在安靜了,我亦希望你在京裏辦事。明天就有旨意,你先下去吧。」 第二天果然有了上諭,以盛京將軍趙爾巽為四川總督,岑春煊內調為郵傳部尚書,原任尚書張百熙二月間出缺,由瞿鴻禨的安排,派林紹年署理,此時讓出來亦是件順理成章的事。奕劻大起戒心,但看岑春煊正紅得發紫,料知反對不掉,反而很熱烈地表示贊成,而且一回到軍機處,立即派人持著他的名片,到廣西會館去報信道喜。 可是岑春煊卻不領這個情,謝恩的摺子未上,先遞牌子請見慈禧太后。只碰頭,不稱謝,開口說道:「本部侍郎朱寶奎,市井小人,只為善於鑽營,才能承辦滬寧鐵路,勾結外人,吞沒巨款,拿昧心錢賄賂軍機處,才能當上郵傳部侍郎。如果該員在部,臣實在羞與為伍。」 慈禧太后大為詫異。她當然知道,岑春煊所說的「軍機處」,其實只是指慶王奕劻,因為朱寶奎出於奕劻的保薦,同時也相信岑春煊所言不虛。朱寶奎能躋身卿貳,她亦聽人說過。造滬寧鐵路借的是英國的款子,先借三百二十五萬鎊,工程未半,經費花得光光,只好續借六十五萬鎊。借款的合約,比那一條鐵路都來得苛刻。最吃虧的是,借款合約一成立,便須設立總管理處,委員共五名,中、英各二,但總工程師為當然委員,以二對三,中國變成少數,大權全落英國之手。此事由盛宣懷創議,亦由盛宣懷經手,而從中奔走牽線的就是朱寶奎,岑春煊說他「勾結外人,吞沒巨款」,事原不假。 「朱寶奎真有劣績,當然應該革職。」慈禧太后問道:「總得有個罪狀,才可以明白降旨!」 「就說是參好了。」 慈禧太后想一想答說:「好吧!就照你的意思。」 有此承諾,岑春煊方始正式謝恩。等他回寓所不久,便有上諭:「據岑春煊面奏:郵傳部左侍郎朱寶奎聲名狼藉,操守平常。朱寶奎,著革職。」 這一下震動了九城,無不詫為奇事。各部的尚書、侍郎同稱「堂官」,並非長官與僚屬。而岑春煊以未到任的堂官,竟能劾去已在職的堂官,真是聞所未聞的新聞。 岑春煊當然得意極了!而大驚失色的當然是慶王奕劻。尤其使他難堪的是,同時還有一道上諭,派他管理陸軍部,責成他整頓一切,而緊接著有一段話:「現在時事艱難,軍機處綜司庶政,所有各衙門事務,該王大臣皆應留心察核。嗣後內外各衙門務當認真辦事,倘再因循敷衍,徇私偏執,定予一併嚴懲!」就連奕劻一起罵在裏頭了。 這道上諭是瞿鴻禨主稿,輕描淡寫的「一併」二字,等於一個信號,圍剿奕劻的時機已經成熟了。於是,當夜便有人將早就擬好的一個奏摺,重新修改繕正,第二天遞了上去。 此人叫趙啟霖,字芷孫,湖南湘潭人,光緒十八年「劉可殺」一榜的進士,點了庶吉士,改為御史。由於同鄉的關係,趙啟霖跟瞿鴻禨很接近,是在門生之列。從迴鑾以後,出「欽命題」以及各種考試,常由瞿鴻禨主持,所以稱他「老師」的人很多。 這趙啟霖平時侍坐,常見瞿鴻禨一提起奕劻的細大不捐,袁世凱的攬權跋扈,總是痛心疾首的模樣,而提到岑春煊,則讚許他清剛質直,因而默喻於心。從段芝貴獻美得官的新聞一傳,他就決心以白簡搏擊,瞿鴻禨勸他稍安毋躁。及至岑春煊進京,看他竟有如此的聲威,方始恍然,原來「老師」早有安排,而此刻是作桴鼓之應的時候了! 御史的奏摺,稱為「封奏」,其實奏摺無不固封,輾轉遞至內奏事處,用黃匣呈上御前,親自拆閱以後,才發交軍機處按規制處理。只是彈章特稱「封奏」,關防格外嚴密,慈禧太后拿趙啟霖的奏摺,才看了兩行,不覺精神一振,因為段芝貴的事,她隱約有所聞,老想問一問,卻無人能知其詳,這個奏摺恰好能滿足她的好奇心。 於是,她親手將燈移一移近,從頭看起。 「東三省改設督撫,原以根本重地,日就阽危,朝廷銳意整飭,特重封疆之寄,冀拱衛之功。不謂竟有乘機運動,夤緣親貴,如署黑龍江巡撫段芝貴者! 臣聞段芝貴人本猥賤,初在李經方處供使令之役;經在袁世凱府中聽差,旋入武備學堂,為時未久,百計夤緣,不數年間由佐雜至道員,其人其才,本不為袁世凱所重,徒以善於迎合,無微不至,雖袁世凱亦不能不為所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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