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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袁家「克」字排行的這六位兄弟之中,資質最好的是老二克文與老五克權。克文字豹岑,這年才十五歲,聰明絕頂,但與他的長兄相反,不喜經濟實用之學,而講究詞章,喜歡金石,旁及音律,凡是所謂「雜學」,無不涉獵,已頗有些名士派頭了。

  克權字規庵,年方十歲,已通平仄,能夠做詩了。讀書不但敏慧,而且中規中矩,頗為袁世凱所鍾愛。袁家的賓客,凡曾見過克權的無不譽為跨灶之子,端方尤其讚賞,所以託那桐來做媒,說來絕非意外。

  「怎麼樣呢?」那桐問道:「能賞我做媒的一個面子不?」「言重,言重!」袁世凱答說:「以我跟陶齋的交情,不是老哥所命,我還能有什麼話說?只不知道是陶齋的那一位小姐?」

  「當然是最小的那個。」那桐答說:「長得很俊,家教也好。」

  「那更沒話說了。」袁世凱又問:「還有一家呢?」

  「是張安圃。」那桐說:「安圃多子,最小行十二,名叫元亮的那一個,頭角崢嶸,跟你家大小姐年歲相當,你看如何?」

  那桐所說的張安圃,就是現任廣東巡撫張人駿。張人駿的叔叔張佩綸,很看不起袁世凱,但張人駿跟他的關係不同,袁世凱當山東巡撫時,張人駿是他的藩司。張元亮他也見過,只是年歲方幼,已不大記得起了。

  「琴軒,」袁世凱對這頭親事,覺得需要考慮,便找個借口,「兒子的親事,我可作主,嫁女兒就不同了。請讓我跟內人、小妾商量了再說!」

  「當然,當然!」那桐連連點頭,「我改天來聽信兒。」

  袁家眷屬都在天津,那桐總以為袁世凱要等回去以後,跟於夫人以及他的長女伯禎的生母二姨太太商量停當,才有回音。那知不然,第二天便有了消息。

  原來袁世凱這天晚上,通前徹後想了一遍,忽有省悟,正途出身的大老,有大門生、小門生為之羽翼,一旦入閣拜相,勢力已遍佈京裏京外,根深蒂固,不易摧折。從前左宗棠鬥不過李鴻章,李鴻章又鬥不過翁同龢,道理都在這上頭。自來宦途中最重師門之恩、同門之誼,說是尊師重道,無非門生話,究其實際,無非富貴相共,休戚相關,門生捧老師,老師提拔門生而已。

  論到這一層關係,自己決不能跟瞿鴻禨相比,不過別人有門生,自己有兒女,兒女親家之親密,決不下於師生。他在想,長子克定已經成婚,娶的是吳大澂的女兒;次子克文亦已定親,定的是籍隸安徽貴池,當過駐英公使,廣東巡撫劉瑞芬的孫女兒。這兩家都是高門,但親家與親翁,皆已下世,無足為助。如今與端方、張人駿結成親家,彼此呼應,緩急可恃。尤其是張人駿在廣東,力雖不足以箝制岑春煊,至少可以使他稍存顧忌,若有機會扳倒岑三,張人駿順理成章地升任總督,那一來自己的勢力就非瞿鴻禨所可輕侮了。

  既已作了決定,便無須再費周折,袁世凱直截了當地告訴了那桐,願以長女許配張家。為了照顧自己所說過的話,他附帶說明,已經用電報徵得於夫人及二姨太的同意。

  這對做媒的那桐來說,面子十足,當然也很高興,特設盛宴款待袁世凱,但設席不在他的頗饒花木之勝的金魚胡同住宅,而是借慶王府的花廳,這是為了遷就奕劻這位特等陪客。因為照規制,親王、郡王是不赴大臣家的宴席的。

  ***

  飯罷茶敘,恰好外務部送來一通急電,說守旅順的俄軍,終於投降了。從遼陽大戰結束,日本對旅順發動了三次總攻擊,都是勞而無功,到了十月二十,續調援軍,發動第四次總攻擊,經過九天的血戰,以一萬七千人的前赴後繼,不死即傷,畢竟突破困境,攻佔了軍事地圖上稱為「二〇三高地」的老虎溝。經過整頓部署,將旅順東、北兩面的要地東雞冠山、二龍山、松樹山逐步佔領,旅順的俄軍司令斯圖塞爾知道無法再守了,樹白旗投降,將校八百七十多,士兵兩萬三千五百人,皆成俘虜。

  日軍的捷報,等於袁世凱押中了一寶,彼此慶幸之餘,正好以此為話題,談東三省的未來。袁世凱認為日軍必勝,已成定局,雖然俄國決定以波羅的海的艦隻,編為第三艦隊,東來參戰,但很難扭轉戰局。俄國同盟,波折甚多,旅順一失,德國必然見機而作,更難成盟。看樣子只要有大國如英、美出來調停,日俄很快地就會談和。

  「能收回東三省,太后一定會很高興。」奕劻很興奮地說:「李少荃惹出來的大禍,從我們手裏把它料理清楚,這件事做得很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是!」袁世凱說:「王爺在日本公使那裏,還得多下點工夫。」

  「當然,當然!」奕劻連連點頭,「我不會放鬆的。」

  「設行省之議,不妨及早籌劃。」那桐接口問道:「不知道上頭跟王爺提過沒有?」

  「提過一次。」奕劻說:「上頭似乎還是看中了趙次珊。」

  那桐與袁世凱對看了一眼,都不作聲。袁世凱跟那桐隱約談過,如果東三省設行省,一總督三巡撫,最好都能派「自己人」去。如今奕劻所說,似乎一時還無從措手,只好看以後情勢再作道理。

  「此事還早,倒是有件事,兩位不妨參贊一番。」說著,奕劻從抽斗中取出一份抄件,順手交給了袁世凱。

  這個抄件是兩通奏摺。一是署理兩江總督端方代奏修撰張謇的條陳,建議在徐州設行省。另一個是監察御史周樹模所奏,建議裁撤漕運總督一缺,說到理由,條條是道。

  漕運總督管理漕糧由運河北運的一切事務。漕船有幫,稱為「漕幫」,由明朝的「衛所」演變而來。至今還保留著沿運河的直隸、山東、江南、江西、浙江、湖廣諸衛所,每一個衛所之下,又分多少衛、多少所、多少幫。管事的首腦,在衛稱為「掌印守備」,在所、在幫稱為「領運千總」。

  明朝的衛所,本是一種兵農合一的制度,計口授田隸屬衛所,平時為農,有事當兵,稱為「屯戶」。到清朝利用衛所運輸漕糧,屯戶只管弄舟,不管打仗,本已大失原意,自從洪楊以後,一方面運河淤塞,不通全漕,一方面海運勃興,轉輸便利,南漕一半折銀繳納,一半由海道北上,運河上漕船連檣千里的盛況,再不可見。所以各省的衛所,一律裁撤,屯戶亦與一般百姓,毫無分別。

  這一來,各省的糧道,也就次第裁減,漕運總督無官可轄,無船可管,不僅有名無實,簡直成了個贅疣,是故裁去漕督一缺,早就有人主張,只是周樹模形諸奏牘而已。

  至於張謇的條陳,著眼不在裁漕督,而在設行省。他作了一篇文章,名為《徐州應建行省議》,以為當年劉邦崛起,與項羽爭天下的這一片千里無垠,莽蕩平原,一方面「控淮海之襟喉,兼戰守之形便,殖原陸之物產,富士馬之資材」,可以自成局面;一方面「俗儉民僿,強而無教,犯法殺人,盜劫亡命,梟桀之徒,前駢死而後鍾起者,大都以徐為稱首。」久為朝廷的隱患,而「將欲因時制宜,變散地為要害,莫如建徐州為行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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