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瀛臺落日 | 上頁 下頁 |
| 二八 |
|
|
|
最近沒有,六月間有一封。袁世凱想到張謇的那封信,心中一動,知道慈禧太后注意的就是這件事,決不隱瞞。於是據實答說:「張謇夏天有一封信給臣,是談什麼立憲,臣一直沒有復他。」 「喔!」慈禧太后終於問出來了,「那封信怎麼說?」 那封信的內容,袁世凱記得很清楚,說是「公今攬天下重兵,肩天下重任矣!宜與國家有死生休戚之誼,顧已知國家之危,非夫甲午、庚子所得比方乎?不變政體,枝枝節節之補救無益也!不及此,日俄全局未定之先,求變政體而為揖讓救焚之迂圖,無及也。」又說:「日俄之勝負,立憲專制之勝負也!今全球完全專制之國誰乎?一專制當眾立憲,尚可幸乎?」又說:「日本伊籐板垣諸人,共成憲法,巍然成專主庇民之大績,特命好耳!論公之才,豈必在彼諸人之下,即下走自問,亦必不在諸人下也!」 凡此議論,何可直奏?袁世凱忖度這封鎖在自己簽押房裏保險箱中的密件,決無洩漏的可能。因而決定瞞一半,說一半。 可說的是,張謇主張立憲,而且頗有志用事,要隱瞞的是張謇對他的期望,以及批評專制的不是。主意打定了,措詞卻還待斟酌。 轉念又想,不管怎麼說,都非慈禧太后所樂聞,倒不如一言表過,因而出以輕蔑的語氣答說:「無非書生之見而已。」 果然,慈禧太后不再問了,換個人談談:「據說張之洞、魏光燾也贊成立憲。你聽說了沒有?」 聽得這話,袁世凱突然省悟,此一刻正是可以有所表白的好機會。「我也聽說了。」他毫不含糊地回答,「督臣張之洞、魏光燾打算合詞奏請立憲,因為臣忝居畿輔,想邀臣會銜出奏。託人來說,臣已經回絕他了!」 其實這正就是與袁世凱二十年不通音問的張謇,突然致書期許的原因,而張謇亦非真的以日本明治維新以後,促成立憲的名人相期,只是張之洞鑒於當年東南互保的往事,認為對朝廷獻議大興革,非有權勢的督撫聯合一致不可,所以極力敦促張謇作此表示。 當然,這樣答奏是一定會獲得嘉許的,慈禧太后和顏悅色地問:「袁世凱,我知道你心地很明白,照你看,咱們中國能不能立憲呢?」 「不能!」袁世凱簡截了當地答。 「為什麼呢?倒說個道理我聽。」 「中國的百姓,民智未開,程度幼稚,是故聖經賢傳上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以專制統治,反而容易就範,立憲之後,權在人民,恐怕畫虎不成,會發生種種流弊。」 他這面說,慈禧太后那面不斷點頭,話鋒很快地一轉,問起日俄戰爭。 「袁世凱,你向來會練兵,會帶兵,你看日本跟俄國這個仗,會打到什麼時候才能完?」 「俄國的敗像已成,瀋陽一仗,俄國敗得很慘,旅順已經讓日本沉了幾艘兵艦在港口封鎖住了。日本的第三軍由金州往南打,離旅順只有幾里路。臣聽說旅順的俄國司令官,在夏天就要投降,他部下的將校不答應,所以又拖了下來。」 「照你這麼說,戰爭很快就可以有結果了?」 「是!」袁世凱緊接著說:「就怕俄國皇帝不服輸。臣有諜報,俄國在波羅的海的艦隊,已經往東調過來了。只怕還要狠狠打一仗。」 「他們在海面上發狠,倒還罷了,陸軍在咱們中國的地盤上,大打特打,真正是『城門失火,殘及池魚』,想想都窩囊。」「皇太后、皇上明鑒!」袁世凱說:「關外百姓雖吃了苦,換來的好處也很大,將來俄國打敗,自然不退兵也得退了,這於中國的益處極大。」 「你看,」慈禧太后很關心地,「會不會前門拒狼,後門進虎,俄國人去了,日本人又霸佔咱們的地方?」 「皇太后的睿慮極是!臣就為了怕日本人將來霸佔不走,所以下了功夫,暗中幫日本人的忙。如今放交情給他,也就是拿面子拘住他們,將來教他說不出蠻不講理的話。」 「嗯,嗯!這是不錯的!不過,你也得顧到咱們中立的身分,別惹火燒身。」 「是!」袁世凱答說:「此所以自己發憤圖強最要緊!唯有自己的兵力夠,能守得遼西,不但俄國人不敢過來,日本人也不敢小看中國。」 「嗯,嗯!」慈禧太后深深點頭,「新建陸軍,已經有三鎮了,還夠用不?」 「以中國幅員之大,三鎮兵守北方都不夠。」袁世凱說: 「臣打算再編一鎮。」 「那就是第四鎮?」 「番號還沒有定,等臣跟慶親王商量以後奏聞請旨。」 「喔!」慈禧太后問道:「這一鎮兵,已經有了嗎?」 「是!臣打算拿武衛右軍編成第四鎮。」 「武衛右軍不是你從前帶的隊伍嗎?」 「是!」 「你打算派誰當統制官?」 「臣擬保薦段祺瑞充任統制官。他是在德國學炮兵的,為人勇毅深沉,操守極好,是不可多得的將才!」 「武將的操守最要緊,不然不能約束士兵,紀律一壞,百姓看見就怕,那裏還能打勝仗。庚子那年,一路到山西,再到陝西,我就沒有看見過有紀律的隊伍。從前榮祿常說你會練兵,講究紀律,所以我放開手讓你去辦。新建陸軍不光是陣法武藝要練得好,更要把旗營、綠營、湘軍、淮軍的暮氣腐敗,切切實實掃一掃!」 「是!皇太后對中國舊式軍隊的毛病,燭照無遺,臣蒙皇太后、皇上栽培,天高地厚之恩,感激莫名。如今厲行新政,發憤圖強,臣必當盡心竭力,勉力圖報。」說著,袁世凱「冬、冬」地碰了兩個響頭。 「皇上有什麼要問袁世凱的?」 這天皇帝精神比較好,想起有件事可以問一問,以補慈禧太后垂詢之不足。「有個嚴修在你幕府裏吧?」 「是!」袁世凱答說:「在臣衙門總辦學務處。」 「這個人怎麼樣?」 嚴修字范孫,天津人,光緒九年的翰林,又應經濟特科中式,一向對教育最熱心,是袁世凱在直隸辦學堂,自以為可以匹敵張之洞的一個得力助手,當然大加揄揚,說他人品學問,都是第一流的。 「直隸學堂辦得很多。可是,聽說學生並不踴躍,你得告訴嚴修,要想法子勸學才好。」 聽得這話,觸及袁世凱的癢處,將自己要說的話,考慮了一下,認為不致違忤慈禧太后的意旨,而必為皇帝所樂聞,大可說得。 想停當了,毫不含糊地回奏:「科舉不廢,學校不興。竊以為勸學之道,最有效不過明詔廢除科舉。」 「你這話,」皇帝微感詫異,「跟以前所奏不符啊!」 袁世凱在去年張之洞會同吏部尚書張百熙、戶部尚書榮慶定學制時,曾經上過一個奏摺,建議分科遞減,廢除科舉。從光緒三十二年丙午科鄉試開始,遞減中額三分之一,至光緒三十八年壬子科減盡。九年中,各省開辦學校培育人才,應可見效,而科舉既停,讀書人只有從學校中討出身,則籌辦經費與投考學生,一定兩皆踴躍。 這個分科遞減的漸進之法,張之洞深表同意,所以袁世凱請他領銜會奏。事實上亦唯有探花及第的張之洞,才夠資格說這話。袁世凱連秀才都不是,若說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昌言廢除科舉,則必招來無數嬉笑怒罵的譏評,變成自取其辱。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