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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讀是讀斷了句,卻以典故太多,到底有何寄託?不甚了了。不過除卻「飛霜金井,拋斷纏綿」這兩句刺眼以外,別無悖逆忌諱之句,不妨進呈。接下來再看詩。

  詩是十二首七律,題目叫做「庚子落葉詞」,下注「重伯」二字。這個名字,慶王是知道的,曾國藩之孫,曾紀鴻之子曾廣鈞,號叫重伯,是光緒十五年的翰林。

  七律而在一個題目之下做到十二首之多,自然非多搬典故不足以充篇幅,可是有些典故的字面,看得慶王直皺眉,提筆加點,作為記號,第二首的「清明寒食年年憶,城郭人民事事非」;第三首的「姑惡聲聲啼苦竹,子規夜夜叫蒼梧」;第四首的「朱雀烏衣巷戰場,白龍魚服出邊牆」;第五首的「漢家法度天難問,敵國文明佛不知」;第七首的「景陽樓下胭脂水,神岳秋毫事不同」;第十首的「鸞輿縱返填橋鵲,咫尺黃姑隔畫屏」;第十一首的「三泉縱涸悲寧塞,五勝空成恨未灰」。這些句子寫得皇帝與珍妃生死纏綿,看在慈禧太后眼中,自然不會舒服,說不定會替皇帝找來麻煩。

  最大膽的是「姑惡聲聲啼苦竹,子規夜夜叫蒼梧」這一聯。慶王清清楚楚地記得蘇東坡詩中的注,說「姑惡」是水鳥之名,習俗相傳,有婦人受婆婆的虐待,死而化為水鳥,鳴聲聽來似「姑惡」二字,因而以此為名。慈禧太后與珍妃不就是婆媳?如此率直指斥,是大不敬的罪名,如果懿旨著令曾廣鈞「明白回奏」,只怕不是革職所能了事的。

  因此這十二首詩,慶王決計留下來,可是只進呈朱孝臧一首詞,似乎有敷衍塞責的意味,亦頗不妥。想來想去,只好派人再去看鮑心增,說是好歹再覓一兩首來。

  鮑心增居然又抄來兩詞一詩。詞牌叫做「金明池」詠的是荷花,一首是朱孝臧所作,另一首具名「鶩翁」,可就不知道是誰了?

  遍詢左右,盡皆不知此翁何許人?少不得還要再去請教鮑心增。就這擾攘之際,袁世凱又來拜訪,請進來相見,慶王將這天慈禧太后兩番召見的經過,約略相告,同時也訴說了他所遭遇的困擾。

  「王爺早不跟我說。」袁世凱微笑答道:「這種詩詞,要多少有多少。」

  「那好啊!」慶王很高興地,「拜託多抄幾首來,我好交差。」

  「是!明天一早送來。」袁世凱略想一想說:「不但曾重伯的那十二首詩用不得,朱疆村的那首詞,甚麼『飛霜金井』、『恩怨無端』,措詞亦很不妥當,請王爺不必往上呈,免得多生是非。」

  「是的!只要另外有比較妥當的文字,能夠敷衍得過去,這首詞當然可以不用。」

  「包管妥當。」

  是揣摩著慈禧太后的心理,臨時找擅詞章的幕友趕出來的「應制」之作,自然不會不妥當,不獨「姑惡」的意味絕不會有,連「金井」的字樣亦極力避免。好在天子多情,美人命薄,光是在這八個字之中,就可以找到無數詩材詞料,而其事又與明皇入蜀,差可比附,取一部洪昇的《長生殿》來翻一翻,套襲成句,方便之至。

  其中有一首香山樂府體的長歌,卻頗費過一番心血,作用在於取悅於慈禧太后,所以獨彈異調,以譴責珍妃弄權為主。

  但最後一段筆掀波瀾,忽然大讚珍妃,說聯軍進京,她不及隨扈,投井殉國,貞烈可風。歿而為神,一定會在冥冥中呵護兩宮。

  對於這一結,慶王深為滿意,也很佩服,更覺高興,因為在慈禧太后面前,足可以交差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送了上去,慈禧太后頗為嘉許,言語與前一天不同了,認為她的心事,能為人所諒,是值得安慰之事。於是慶王乘機建議,為了慰藉貞魂,特請懿旨,將珍妃追贈為貴妃。

  「我亦有這個意思。」慈禧太后一口應諾,「你就傳旨給軍機擬旨好了。」

  軍機自然遵辦。不過認為懿旨以回宮之後,再行頒發為宜。慈禧太后也同意了。至於回京以後應該有體恤百姓的恩詔,以及與民更始的表示,則宜在啟蹕之前發佈,於是兩天之中,發了七道上諭。

  一道是從大處落墨,而以「欽奉懿旨」的名義陳述,說:「上年京師之變,蝥賊內訌,激成大事,震驚九廟,國步阽危,皇帝奉予西狩,始念所不及此;創巨痛深,蓋無時不引咎自責。」等於慈禧太后的「罪己詔」。當然,著重的是懲前毖後,「惟望恐懼修省,庶幾克篤前烈,以敬迓天麻。若復僥倖圖存,宴安逸豫,尚安有興邦之一日?」而最切實的一段話是:「值此國用空虛,籌款迫切,何一非萬姓脂膏,斷不忍厚欽繁徵,剝削元氣,自應薄於自奉,一切當以崇儉為先。除壇廟各處要工,已飭核實估修外,其餘可省及應裁之處,皆應力杜虛糜。」這也就等於明白宣示,像修頤和園這種大工,再也不會興辦了。

  第二道亦是懿旨,在撫慰洋人,語氣極其友好,說「現在迴鑾京師,各國駐京公使,亟應早行覲見,以篤邦交,而重使事。俟擇日後皇帝於乾清宮受各國公使覲見後,其各國公使夫人,從前入謁內廷,極特款洽,予甚嘉之。現擬另期於寧壽宮接見公使夫人,用昭睦誼。著外務部即行擇定日期,一併恭錄照會辦理。」

  第三道是定於十一月二十八日回京,當天由皇帝恭詣奉先殿、壽皇殿行禮,次日在太廟、大高殿告祭。至於圓丘、社稷壇等處擇日祭告。

  第四道上諭,是奉懿旨宣佈慈禧太后明年春天謁陵。迴鑾的皇差還未辦了,馬上又需浩繁的供應,似乎說不過去。因此這道上諭,很費了瞿鴻禨一番心血:「鑾輿播越,倏忽一載有餘,當時禍亂猝乘,倉皇西幸,非常之變,至今實用痛心。每念宗社驚危,山陵震駭,歲時祭謁,廢缺不修,循省多愆,易勝疚悚!茲幸安抵京師,克循舊物,理宜虔伸祀事,肅展微忱,除太廟、圜丘各壇殿,皇帝已定期告祭外;東陵西陵,理應親行恭謁,以昭妥佑,而達明禋,著於來歲之春,敬謹諏吉,予率皇帝祗謁東陵,所有由京啟鑾及御道行宮,一併均著加意簡省。王公各官,除每日值班及從行人員外,其餘均毋庸隨扈。我朝謁陵大典而外,如行圍、閱伍,以及巡幸各行省、臨視河工海塘諸役,列聖皆乘時順動,常著勤勞,與古昔帝王巡狩省方,觀民敷教之意,正相吻合,況現值時局艱難,尤宜不憚辛勤,躬覽萬方,用知庶務;嗣後亟應恪遵家法,勤舉時巡,惟須輕輿減從,不致勞民傷財,方稱朝廷實事求是之本旨。若如此次迴鑾,車馬猶覺繁多,供億亦復浩大,其應如何斟酌變通,破除常格,務使輕而易舉之處,著御前大臣、軍機大臣,遵即會同悉心核議,具御請旨遵行。」

  緊接著第五道,是根據左都御史呂海寰的奏請,以各項捐輸太重而頒發的恤民恩旨:「去歲以來,畿輔蹂躪特甚,各省亦多水旱之災,小民困苦流離,朝廷時深憫念,前已明降諭旨,斷不忍厚欽繁徵,剝削元氣。茲據該左都御史所奏各節,著各該督撫各就地方情形,悉心體察,將如何籌捐之法,明白曉示,嚴禁紳董吏役矇混中飽,借端需索,務除壅蔽,以通上下之情。總之於籌款之中,必以恤民為主,不准稍涉苛刻,擾累閭閻,以副朕視民如傷之至意。」

  第六道亦是由於呂海寰所奏,為了籌措賠款,新增的兩項捐稅,就屋、就地而徵的房捐、畝捐,過於繁苛,降旨督撫,各就地方情形,悉心體察,將籌捐辦法,明白曉示,並嚴禁矇混、中飽、勒索。

  第七道上諭最耐人尋味:「原任戶部尚書立山、兵部尚書徐用儀、吏部侍郎許景澄、內閣學士聯元、太常寺卿袁昶,該故員子嗣幾人,有無官職,著禮部迅即咨行內務府鑲紅旗滿洲浙江巡撫查明申復。」

  自從聯軍入京,指斥朝貴的輿論,已不能再加壓制,所以七月間冤死菜市口的五大臣,被稱「五忠」,徐用儀、許景澄、袁昶都是浙江人,合稱為「浙江三忠」。昭雪五忠,早在上年十二月間,即有明詔,但亦僅止於開復原官而已。

  原官既已開復,則大臣身死,照例應有恤典,可是上諭很難措詞,當初是「明正典刑」,此時便不得謂之為「慷慨捐軀」。但如無恩恤,士論不平,迫不得已只好出以這種暗示將加恩五大臣的子孫,以慰忠魂的方式。

  就這樣打點得面面俱到,慈禧太后方於十一月二十八進入迴鑾的最後一程。從保定到京城,坐火車不過三個多鐘頭的途程,所以這啟蹕極其從容,上午八點鐘上車,午刻便已到達北京永定門外馬家堡車站。

  車站已臨時搭了一個極大的席篷,即是巡幸途中供御駕稍憩的所謂「黃幄」,不過張燈結綵,踵事增華。裏面尤其講究,陳設由古玩鋪承包,佳瓷名畫,只擺一天的工夫,便須花上好幾萬銀子,當然商人到手,最多三成而已。

  這一列車,共計掛了三十多個車廂,除了太后、皇帝、皇后、妃嬪、隨扈大臣的座車以外,大部分車廂裝的是慈禧太后的行李,亦就是各省進貢的珍異方物。花車進站停住,迎駕的百官,早已沿著兩旁跪好,也有許多洋人,含笑在看熱鬧。早就到了馬家堡在照料的內務府大臣繼祿便大喊一聲:

  「洋人脫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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