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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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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如此,袁世凱卻不接下文,這是有意讓慶王在心裏把這件事多繞幾遍,好讓他一次又一次地體認到,這件事對他是如何重要? 果然,慶王每想一遍,心便熱一次,恨不得開口動問,他打算怎麼樣替自己籌劃?袁世凱看看是時候了,始將籌思早熟的辦法說了出來。 「北洋的經費,比起李文忠公手裏,自然天差地遠,但也不能說就沒有騰挪的餘地。如今北洋的局面,好比式微的世家,誠不免外強中乾,不過江南有句俗語『窮雖窮,家裏還有三擔銅』,不說別樣,只說北洋公所,在京裏,在天津,空著的房子就不知道多少,倘能加意整頓,不能奏銷的額外用度,就有著落了!」袁世凱略停一下,用平靜但很清晰的聲音說:「以後,王爺府裏的用度,從上房到廚房都歸北洋開支好了。」 「甚麼?」慶王問一句:「慰庭你再說一遍。」 「以後,王爺府上的一切用度,不管上房的開銷還是下人的工食,都歸北洋開支,按月送到府上。」 有這樣的事?那不就像自己在當北洋大臣嗎?事情太意外,慶王一時竟不知何以為答了。 「王爺如果賞臉,事情就這樣定局。」 「是、是!多謝,多謝!不、不!」慶王有些語無倫次地,「這也不是說得一聲多謝就可以了事的!總之,慰庭,有我就有你!」 當然,如果他想享受這一份「包圓兒」的供給,就非支持他當直隸總督北洋大臣不可,這是再也淺近不過的道理,慶王自然明白。袁世凱為了表示他說話算話,即時便有行動,一面起身道謝,一面取出一個早備好了的紅封袋,封面上公然無忌地寫著「足紋一萬兩」,雙手捧了過去,口中說道:「請王爺留著賞人!」 凡是對親貴獻金,都說「備賞」,已成慣例,不過脫手萬金的大手筆,實在罕見。慶王將紅封袋接在手中,躊躇了一會說:「『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我亦不必多說甚麼了!」 *** 第二天,慈禧太后兩次召見慶王。第一次有皇帝在座,有些話不便問,第二次「獨對」,殿外只有李蓮英在伺候,不妨細談宮中的情形。其實,慈禧太后所知道的情形已經不少了。宮中雖有文宗的兩位老妃,而論位號之尊,有穆宗的敦宜榮慶皇貴妃,亦就是同治立后時,慈禧太后所屬意的刑部侍郎鳳秀之女,但「當家」的卻是瑜貴妃。 瑜貴妃亦是穆宗的妃子。同治十一年大婚,先選后妃,次封兩嬪,瑜貴妃即是其中之一。自穆宗因「天花」崩逝,慈禧太后所恨的是皇后阿魯特氏,所寵的是初封慧妃的敦宜皇貴妃,而所重的卻是今已晉位貴妃的瑜嬪。因為她知書識禮,極懂規矩,而且賦性淡泊,與人無爭。誰知德性之外,才具過人。當兩宮倉皇出奔,宮中人心惶惶,不知多少人日夕以淚洗面,幸虧瑜貴妃鎮靜,挺身而出,指揮太監,分區守護宮門,又撫慰各處宮眷,力求安靜。以後聯軍進京,大內歸日軍管轄,一切交涉,都由瑜貴妃主持,內務府大臣承命而行,處理得井井有條。宮中不致遭到兵災,而且居然能保持皇室的尊嚴,瑜貴妃的功勞,實在不小。 因此,慈禧太后不但對她更為看重,而且也存著畏憚之意,召見慶王,首先便問到她的意向態度。 「當時的情形,大家都是親眼看見的,洋人進了城,宮裏都不知道。頭天晚上召見軍機,只剩下王文韶、趙舒翹兩個,要車沒有車,要人沒有人,赤手空拳,怎麼能帶大家走?可是,說起來總是我做當家人的,丟下大家不管。其實,我們娘兒倆吃的那種苦,別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倒還不如她們在宮裏還好些。」慈禧太后略停一下又說:「我想,別人不明白,瑜貴妃總應該體諒得到吧?」 「是!」慶王答說:「瑜貴妃召見過奴才兩次,每次都是隔著門說話,奴才這次來接駕之前,還特為請見瑜貴妃,請示可有甚麼話讓奴才帶來?瑜貴妃吩咐:『你只面奏老佛爺,寢殿後院子,我特別派人看守,一點都沒有動!』」 這話旁人不解,慈禧太后卻能深喻,而且頗為欣慰。原來在長春宮與樂壽堂的後院,慈禧太后埋著幾百萬的現銀,瑜貴妃說這話,即表示這批銀子毫未短少。 由此可見,瑜貴妃是一片心向著太后,這更值得嘉許。慈禧太后心想,回宮以後,自然沒有人敢當面發怨言,可是私下竊議,亦最好能夠抑止。這還得靠瑜貴妃去疏導。 「你回去告訴瑜貴妃,就說我說的,一起二十多年,到這一回,我才知道她竟是大賢大德的人,以前真正是埋沒了她。宮裏多虧得她,我是知道的,盼她仍舊照從前一樣盡心,宮裏務必要安靜。」 最後這句話的聲音,稍微提高了些。慶王心領神會,隨即答說:「是,奴才一定照實傳懿旨,盼瑜貴妃照舊盡心,宮裏務必要安靜,別生是非。」 「正是這話。」慈禧太后停了一下,以一種不經意閒聊的語氣問道:「這一年多,有人提到景仁宮那主兒不?」 慶王一時不解所謂,細想一想才明白,珍妃生前住東六宮的景仁宮,便即答道:「奴才沒有聽說。」 「總有人提過吧?」 「奴才想不起來了。」 「你倒再想想!」慈禧太后加強語氣說:「一定有人提過。」 這樣淒戾的宮闈之事,當然會有人談論,只是不便上奏,因為所有的議論,都認為慈禧太后這件事做得太狠,而且也不必要,即使珍妃隨扈,她難道就能勸得皇帝敢於反抗太后,收回大權? 不過慈禧太后這樣逼著問,如果咬定不曾聽人談過此事,不免顯得不誠,甚至更起疑心,以為有甚麼悖逆不道,萬萬不能上聞的謬論在。因此慶王不能不想法子搪塞了。 於是,他故意偏著頭想,想起讀過的幾首詞,可以用來塞責。 「奴才實在不知道有誰提過這件事,只彷彿記得有人做過幾首詞,說是指著這件事。不過,奴才也沒有見過這些詞。」 居然形諸文字,慈禧太后更為關切,「是那些人做的詞?」她問,「說些甚麼?」 「做詩做詞的,反正總是那些翰林。」慶王答說:「詞裏說些甚麼,奴才沒有讀過原文,不敢胡說。」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斷然決然地說:「你把那些詞找來,我倒要看看,是怎麼說?」 「是!奴才馬上去找。不過——」 「一定要找到!」慈禧太后不容他說完,便即打斷:「越快越好。」 於是退出行宮,慶王立刻派人去訪求,有個軍機章京鮑心增抄了一首詞、十二首詩來。詞是當代名家朱孝臧的一首《落葉》,調寄《聲聲慢》,註明作於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只是十天以前的事。慶王在親貴中算是喝過墨水的,但詞章一道,很少涉獵,所以得找一本詞譜來,按譜尋句,方能讀斷: 「鳴螿頹砌,吹蝶空枝,飄蓬人意相憐。一片離魂,斜陽搖夢成煙;香溝舊題紅處,拚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宮淒奏,分付哀蟬。 終古巢鸞無分,正飛霜金井,拋斷纏綿。起舞回風,才知恩怨無端。天陰洞庭波闊,夜沉沉流恨湘弦。搖落事,向空山休問杜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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