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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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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舒翹心想,這話如果出於目不識丁的武夫之口,猶有可說,翰林院掌院以職位而論,巍然文宗,居然如此輕視科舉,真是駭人聽聞,何怪乎董福祥會燒翰林院! 他很想痛痛快快駁他一駁,但以徐桐已成國之大老,話不便說得太重。就這思量措詞之際,剛毅開口了。 剛毅是因為徐桐「擅動樞筆」,懷著一肚子悶氣,有機會可以發洩,當然不會放過,「掄才大典,不是小事!」他說:「不舉鄉試,各省的人才,怎麼貢得到朝廷來?這件事要好好商量。」 徐桐也知道自己失言了,急忙說道:「也不是不舉鄉試,只是今年秋闈總不行了!」 「還有一層,」啟秀為他老師幫腔:「今年秋闈縱能舉行,明年會試恐怕來不及!滅了洋人,總還有許多論功行賞,遣返士卒,慰撫黎民之類的善後事宜。不說別的,京裏遭遇這場大亂,百凡缺乏,一開了年幾千舉人到京,食、住兩項就有困難。」 這倒是實在話。照此說法,慢慢就可以商量了。趙舒翹便看著剛毅說:「我看今年鄉試,只能延期,就看延到甚麼時候?」 「要不了多少時候!」久未開腔的載漪突然出聲:「到閏八月就是洋人的死期到了!那時一戰而勝,天下太平。」 民間傳說,閏八月動刀兵,並沒有說,閏八月能打勝仗。趙舒翹覺得啟秀與載漪都在說夢話,不過要不了多少時候,倒是真的,等李鴻章一到京,跟洋人議和,說不定閏八月就可以停戰。 「王爺這一說,我倒有個主意,明年來個春秋顛倒,亦是科舉的一段佳話。」 「何謂春秋顛倒?」 「今年的秋闈,改在明年春天。」趙舒翹答說:「明年的春闈,改在秋天。」 「這好!」剛毅首先贊成,「鄉會試都不宜延期太久,免得影響民心。」 說停當了,剛毅隨即與趙舒翹辭去。第二天到了軍機處直廬,跟禮王世鐸與王文韶說知前一天在「軍務處」商定的兩件事,禮王默無一言,王文韶看完為聶士成而發的那道上諭,幾番欲言又止,最後只是付諸一聲長嘆而已。 ▼第十三章 果然,李鴻章調回北洋的上諭一發,天津百姓,奔走相告,無不欣欣然有喜色。所謂「衛嘴子」喜歡誇誇其言,有人說:「李中堂在京裏跟洋人談好了,先停戰三個禮拜,從六月二十算起。」 這個消息,傳得很快,於是又有第二個消息,說李鴻章就在六月二十那天接印。可是,直隸總督行轅為炮彈所毀,接印不能沒有衙門,因而又有為人津津樂道的一說:「洋人替李中堂在紫竹林預備了公館,陳設漂亮極了。」為了「證明」洋人禮重李鴻章,還說他進京時,各國公使率領大隊在崇文門外迎接。類似消息,不一而足,而且真的有人相信,想逃難的不逃了,已逃在城外的,亦有許多回返舊居了。 宋慶受命於倉卒之間,一到既要肅清內部,又要拒敵城東,因而對整個天津防務還沒有工夫去作通盤的籌劃。城外有七八十營兵,而城內完全是空虛的。 聯軍先不知城內虛實,等抓住逃出城的義和團,細加盤詰,方知真相。於是日本兵首先決定,佔領天津城內。而教民中亦確有漢奸,潛入城內,在六月十七四更時分,悄然登城,城上守卒全無,更鼓不聞,一聲暗號,城下另有數十名著洋裝的教民,用繩索攀緣上城,遍插洋旗,胡亂開槍,鼓噪狂呼:「洋兵來了,洋兵來了!」 天津城裏的百姓,難得有這麼一天,既無義和團的威脅,又有李鴻章回任帶來的無窮希望,心懷一寬,魂夢俱適,誰知連黑甜鄉這塊樂土,都難久留!倉皇出奔,滿城大亂,沸騰的人聲中,比較容易聽得清楚的一句話是:「北門、北門!」 難民往北門逃,「吃教」的漢奸帶著聯軍從南門進城,佔領了位居全城中心的鼓樓,鼓樓東西南北四門,與四面城門,遙遙相對,聯軍登樓只往人多的北門開槍開炮。死的多,逃的更多,如果有人倒在地上,後面的人,立刻從他身上踐踏而過,如果失足倒地,再後來的人,亦復如此,前赴後繼,層層疊積,很快地出現了一堆「人垃圾」。 *** 天津失守的消息到京,立即出現了一個難題,誰去奏聞慈禧太后? 顯然的,該面奏天津失守的人,就是該對天津失守負責的人。誰也不願意擔此責任,更怕面奏此事時,先挨慈禧太后一頓罵,所以成了彼此推諉的僵局。 首先,慶王表示,總理衙門只辦洋務,現在朝廷與各國失和,總理衙門除了打聽信息以外,無事可做。可是打聽信息,並不管奏報信息,向來軍國大政都是軍機處執掌,如今有了軍務處,更與總理衙門不相干。 軍機處呢,禮王向不管事;王文韶想管而不敢管;剛毅雖然勇於任事,但像這種自找倒霉的事卻無興趣;趙舒翹與啟秀的資格淺,能不管正好不管,看來只有榮祿一個人能管此事。 可是,他有很明白的表示:「我才不管哪!我不能拿個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他說:「天津防務薄弱,義和團不足恃,我早就不知道說過多少次?裕壽山不管用,我也曾說過,以早早把他調開為妙。誰知端王不贊成,說陣前不可易將。而況,防守天津的調兵遣將,都是『軍務處』承旨下上諭,現在天津丟了,且不說該誰負責,至少該軍務處去跟皇太后、皇上回奏。咱們軍機處管不著!」 「這,」趙舒翹問道:「軍機天天跟皇太后、皇上見面,兩宮少不得要問起天津的情形。請示中堂,那時候該如何回奏?」 「據實回奏!」榮祿很快地說:「你只說,天津的防務,都歸軍務處調度,請皇太后、皇上問端王好了!」 這話當然會傳到載漪耳中。想來想去,躲不過,逃不脫,只有硬著頭皮去見慈禧太后。 「天津失守了!」 很意外地,慈禧太后聽說天津失守,並無驚惶或感到意外的神色,只沉著地問:「怎麼失守的?」 「宋慶——」 「你別提宋慶,」慈禧太后打斷他的話說:「人家到天津才幾天。天津不是有義和團嗎?不是六月初十還聽你的話,賞了十萬銀子,嘉獎團民嗎?賞銀子的上諭,是你擬好送來,逼著我點頭答應的,你倒把那道上諭唸給我聽聽!」 這一下,載漪才知道慈禧太后的氣生大了,囁嚅著說: 「奴才記不太清楚了。」 「哼!你記不得,我倒記得!」慈禧太后冷笑一聲,背誦六月初十所發的上諭:「『奉懿旨:此次北省有義和團民,同心同德,以保護國家、驅逐洋人為分內之事,實予始料所不及,予心甚為喜悅。茲發出內帑十萬兩,交給裕祿發給該團民,以示獎勵!』不錯吧?」 「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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